華琰看着方琮，幾次開口卻還是沒有出聲，安靜地聽着方琮繼續講述：“你對失憶一事並不特別在意，因爲你覺得你的人生無論失憶與否都很完整，沒有必要再去計較。你會娶妻生子，就此安穩一生。”
華琰將杯中殘茶潑在滾燙通紅的炭火上：“若是這份記憶是安排在別人身上，我聽了會感動的落下淚來，可放在我身上還是你安排的還真是讓我說不出話來。即便記憶不完整也會覺得因爲人生完整而不去追求，就此安穩一世……罷了，你能這樣想也不是全無好處，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方琮不冷不熱地看着華琰：“還想知道別的嗎？”
華琰搖頭：“不了，不過不知宮主是否有興趣試試吃下一丸斷塵緣？”華琰的一雙眼睛帶着清透的笑意，他不待方琮回答便繼續道：“你姓方名琮，是方家的大小姐，做得了方家上下的主，你父母早逝，被一位名叫寒玉的姑姑帶大，姑姑不久前病逝，你於世間還有一位至親名叫華琰，你們二人青梅竹馬情投意合，且幼年曾有婚約。只因你恪守孝道又顧念舊情，想要等過了寒玉姑姑的孝期再準備成親，你們二人多年來朝夕相對，一直恩愛非常……”
“夠了！”方琮沉聲打斷了華琰的敘述，“我累了，前任祭司大人可以退下了。”
華琰道：“有時候真希望我沒把那顆斷塵緣送人，或許這樣我還能有最後一爭的機會……你說過你曾以爲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其實我很一直都很想告訴你，我一直都陪在你身邊，從未走遠。還有我一直都很不喜歡雲璟，她的功利心太強，她進玉華宮的目的並單純，她接近你是有目的的，可因爲你喜歡她，所以我纔沒有直接對她下殺手……小琮，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強大和惡毒，我只是想用盡一切手段保護你，這麼多年我看着你被玉華宮束縛，到現在又作繭自縛，我不知道該怎樣去幫你……”
方琮冷笑：“所以你幫我的下場就是，害死了雲璟，害死了玉凝，害死了寒玉姑姑，害死了那麼多宮人！我不要你幫我，我不需要你幫我！我得不到的可以不求不爭，哪怕那本來就屬於我，我從不認爲自己可以掌控一切，我只是想着既然要在這裡生存，爲什麼就不能讓大家都輕鬆一點！我沒有逼着你娶我，我不是你的責任！我不喜歡玉華宮，可是我又能如何！我在這裡長大，還沒懂事就被告知玉華宮是我一輩子的責任！我能如何！我不想回來，可你偏要鬧到我不得不回來！”
“事情不是這樣的……”
“現在才說是與不是有什麼區別麼？”方琮的眼裡帶了點溼潤，“你不喜歡我，我讓了；你喜歡蘭珺，我讓了；你傷我差點殺了我，我也讓了；你想要玉華宮宮主夫君的位置，我更是讓了……我讓來讓去卻把整個玉華宮和那麼多性命都賠了進去！華琰，你究竟想讓我，讓到什麼地步？！接下來現在的我又能再讓出什麼？宮主之位？我的人？我的心？還是我的命？雲璟以前跟我說，華琰很好，他將來一定會是個溫柔的夫君，會爲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安排打點好一切，那個女子嫁了他就是嫁了一輩子的幸福。”
方琮深吸了口氣不讓眼中漸漸凝聚的水汽失控：“當時我聽着她說的那些話，滿心都是甜的，可是她卻對我笑着說，任何一個女子都會爲你這樣的男人沉淪，你英俊溫柔又不乏靈活機智，可是你永遠都不可能做方琮的良人。我以前不懂，在亞城的時候也不懂，但那並不妨礙我放棄你，如果雲璟還在，我現在真想抱着她大哭一場，哭我的愚蠢執拗，哭我的識人不清，哭我的悔之晚矣！我錯得太離譜了，華琰，原來我們無緣無分，你看，若是沒了斷塵緣，我們彼此間連句實話都說不得……”
華琰嘆息着笑了一聲：“原來，她真的沒有說錯，是我把你推開了，原來真的無法挽回了。小琮，我是不是從來沒告訴你，我不喜歡玉華宮，因爲我看得出來你也不喜歡這裡，所以我最大的夢想就是讓你不必再被這裡束縛，我希望你能自在的活着，所以我想毀了玉華宮，我也就這麼做了。”
方琮一愣：“你說什麼？”
華琰道：“我要毀了玉華宮，在各地的宮人大概是沒辦法了，而且那些人對你幾乎沒有威脅，留着反而能幫到你。我在宮中四處都埋了炸藥，除了西北地宮和你母親的小靈堂還有你的房間以及這裡，這就是我送你的第三件禮物。小琮，離開這裡吧，恨我也好，忘記我也沒關係，唐靖是個值得你託付終身的人，而且他比我更適合你。雲璟說得對，我或許很好，但我的好不適合你。最遲後天整個玉華宮就會徹底埋葬在雪山之下，這裡的人，這裡的事，都將不復存在。你，這次真的自由了。”
方琮瞪大了眼睛：“你瘋了？！你知道這裡有多少重要的東西嗎？你知道玉華宮與各地皇族和權貴的交易嗎？你離開玉華宮去過你的逍遙日子就罷了，你憑什麼要決定我的人生？！你在哪裡埋了些什麼東西，玉華宮的地道大多都在地下，若是真的引爆，雪山外的好些部族都會因此受到牽連……”
“方琮！”華琰大聲道，“我說，你自由了！玉華宮再也不是你的責任！玉華宮要消失了！那些分散在各地的宮人以後將成爲幫助你自由生存下去的助力，跟在你身邊的華琛也好，水色也好，全部都憑你處置，以後你只要想着怎麼過好屬於方琮的人生就好，只屬於方琮自己的人生，這就是我送給你的最後一件禮物。明天風雪就會停，我會順着西北地宮的密道永遠離開這裡，去一個沒有風雪的地方，你也早點把想帶走的東西收一收，趁早離開這裡吧。”說着就要起身離開。
方琮卻比他更快一步地扯住了他的袖子：“跟我去把東西都銷燬掉，那些東西處理完，你隨時都能離開玉華宮。”
華琰輕輕握着方琮的手，驚訝於她冰冷的掌心，心裡一瞬間漫上層疊的哀痛卻還是扯回了自己的衣服：“沒用的，時間上根本來不及。你就當是被我騙了也好，離開這裡吧。啊，你能把機關打開麼？我的雪鷹王帶着信回來了，應該是關於九爺的，你要和我一起現在看麼？”
方琮瞪着眼睛嗖嗖甩刀，恨不得戳把他戳出一百零八個窟窿。華琰對她氣鼓鼓的樣子頗爲無奈，只擡頭揉了揉她的發頂就自己開了機關讓雪鷹王進來，熟練地取下信筒把信遞到了方琮面前：“雪鷹王能回來就表示那位九皇子做出了抉擇，我就不看了。小琮，你我就此別過，今生若有緣與茫茫人海中再見，你我就當陌生人吧。雪鷹王穿越風雪把信送回來很是辛苦，你能替我喂喂它麼？我要回去收拾行囊了。”
方琮來不及拒絕就被華琰把信塞進了掌心，機關打開又關閉，方琮很快就看完了那封信，一顆心再次泛起了漣漪：那個傻子爲什麼要放棄皇位！一路追去羽城還不夠，竟然還在雲家說那些有的沒的！他可真是傻到家了……雖然滿心都是嫌棄，但方琮的嘴角卻控制不住的揚了起來。一旁的雪鷹王抖了下翅膀，輕輕蹭着方琮的裙襬，一副親暱無比的模樣。方琮將信紙扔進茶壺：“這裡沒有吃的，跟我去廚房好不好？我拿肉乾給你吃。”
方琮穿好防寒的狐裘，穿過風雪一路去了廚房，拿了些肉乾和清水餵給雪鷹王，一邊又不死心地在廚房裡四處轉悠，走了兩圈也沒找到華琰留下的東西。雪鷹王吃完了東西又挪到她身邊，方琮輕輕撫着它的翅膀，慢慢冷靜下來。一人一鷹就這樣在廚房裡坐到了天明。
天亮後方琮在宮中果然沒再見到華琰，偌大的宮殿只剩下她自己和一隻雪鷹，更顯的空曠悽清，方琮在祭司大殿處看到了大量的火油，又在議事廳外找到了一些被封存的火粉，最後還在地牢處找到了一個倒掛着的沙漏，沙漏中的殘砂再有一天光景就會落盡，到時候華琰設置的機關就會啓動，將整個玉華宮徹底埋葬在毫無人煙的雪山深處。方琮看着空蕩蕩的玉華宮，終於長長地嘆了口氣：“罷了。”
方琮將母親的牌位和一些舊物收拾了，帶着雪鷹王進了西北地宮，她估算着沙漏的時間，在最後一刻到來之前從密道離開了玉華宮。剛轉出地道盡頭來到荒原邊緣，就聽得身後傳來隱約的轟隆聲，方琮在剎那間回頭卻只看到漫天喧揚的風雪，她只覺得心裡空了一塊卻又被什麼東西填滿，不知不覺間眼淚就落了下來。方琮大口大口地喘氣，想起幼時母親和寒玉姑姑的教誨，想起年少時自己的掙扎痛恨和隱忍，想起在亞城的灰敗和……那個人……
方琮長長地吐了口氣，漫天風雪中只剩下她自己，這一切終於還是結束了，無論是否捨得是否心痛，總歸當斷則斷。方琮拭淨臉上淚痕，轉身走向新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