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郴說着,眼睛不免又有了些酸意,他長長嘆了一聲,指了指凰殤昔的身後,說道:“玄吟那孩子就在你的身後,從你進來的那刻起就一直看着你……”
凰殤昔一驚,身子連忙轉了過去。
在她身後?
她怎麼沒有感覺到?
她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
這時,從門邊陰暗的角落逐漸出現了一個身影,由昏暗到清晰,他的面容逐漸真切起來。
凰殤昔只聽到耳邊有輪子滾動的聲音,凰殤昔怔怔地站在了原地,她似乎聽出了是什麼。
玄吟的面容出現,他的清冷一如既往,他眉宇間的憂愁也是一層不變,凰殤昔上前走近兩步,身邊那熟悉的感覺傳來,她不用看,都能感覺的出身邊的人是玄吟……
凰殤昔步伐緩慢地走到玄吟身旁,隨即,她慢慢蹲了下來,手不由自主地伸出來,卻讓一隻微涼的大掌握住了。
玄吟緊緊地握着她,也不說話,一雙皎如月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寡淡的薄脣微微抿起。
凰殤昔沒有掙扎,而是伸起另一隻手,在他還沒有抓住之前迅速按到他的腿上,動作帶有幾分急切。
玄吟憂鬱的眸子怔了怔,最後將她的手鬆開了。
凰殤昔的手從他的膝蓋往一側移去落到了他所做的椅子的椅柄上,凰殤昔的雙眼漸漸有了溼意。
玄吟,怎麼會這樣?
爲什麼?你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她聽到的是輪椅碾壓地面的聲音,她摸到的是椅子,他分明是坐在了一把輪椅上!
“玄吟,你的腿怎麼了?”凰殤昔的聲線帶有顫抖的意味。
玄吟不答,只是將自己的手收回去,視線落在她的臉上,一刻都沒有移開過。
凰殤昔終於忍不住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在臉上劃出了兩道清晰的痕跡,玄吟見狀,眉心憂鬱更深,瞳孔一縮,微涼的大掌下意識地撫上她的臉,因長期練武而粗糙的拇指開始擦拭她的淚。
寡淡的薄脣張張合合,只有兩個字:“別哭。”
凰殤昔的眼淚因爲這句話而更加洶涌了,她回頭衝那邊兩人嘶吼了句:“玄吟怎麼會變成這樣!”
琴郴張了張嘴,看見了玄吟眼底的懇求,他第一次在自己徒弟的眼中看到這樣的情緒。
第一次的懇求,竟是爲了不告訴凰殤昔他雙腿報廢的原因?琴郴心中一疼,終究什麼都沒說得出來。
凰殤昔的眼淚越來越厲害了,一向生性寡淡清冷淡漠的玄吟慌了,他兩隻手都用上,硬是沒能將凰殤昔的眼淚抹去,反而越抹越多,他頓住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那日將凰殤昔送進了密道之後,面對衆敵,當時身中蠱毒的他根本不可能是對手,他能撐到現在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了。
反正凰殤昔進入了密道,已經安全了,他打算束手就擒……不,應該是不做無謂的掙扎,乖乖成爲刀下亡魂。
可是當他看到出現在不遠處偷偷觀察這邊情況的琴芝,玄吟眼中出現了冷冽,他不能讓人打開密道。
就是因爲這個想法,他瘋狂地想要反抗,將身上所有的蠱毒都逼到腿上!
但是蠱毒不是一般的毒,那是巫族特有的毒,一般人都不可能解開,他知道做任何事情都需要付出代價的,而將蠱毒全都逼到雙腿上,他要付出的代價是慘重的。
可他還是做了,爲了不讓人闖進密道,爲了凰殤昔,他的腿,因爲蠱毒濃度過深直接導致雙腿不能再行走。
簡單地說,是廢了。
將人解決了之後,將琴芝帶走了,不理會後面的人是死是活,再前去凰殤昔原先的屋子,從刺貞門宗主的劍下,救下了琴郴。
後來他見到了二長老,幾人殺破重圍進入了密道,在出瀑布的時候,琴芝已經不知去了哪裡,玄吟心思不在那,沒有去找。
在他眼裡,琴芝在哪都無所謂。
他在乎的,只有凰殤昔。
其他人,是死是活,與他何干?
凰殤昔眼淚越來越洶涌,就是因爲沒人肯告訴她玄吟變成這樣的原因,她便哭得更兇了,她知道,一切都與她有關的。
撲到了玄吟的懷裡,凰殤昔哭得歇斯底里,玄吟心中,是一揪一揪的疼。
玄吟無措,看着在他懷裡哭得嘶啞的人兒,手,不知覺地落到了她的後背,聲音低醇好聽,卻還是隻有兩個字。
“不哭。”
玄吟終究是沒能勸住凰殤昔,她哭了很久很久,直把玄吟的心都哭軟了,琴郴和二長老聽了,也是於心不忍。直到凰殤昔自己哭累了,才慢慢地停下來。
知道沒人會告訴她那天到底發生了何事,凰殤昔也沒有再問,兀自揉着眼睛,吸着鼻子,半天都沒有說一句話。
玄吟僵着身子,如小橋流水般細長纏綿的眸子直直望着她的臉,那模樣,好似生怕她還會繼續哭一般。
確認凰殤昔真的收住了眼淚,玄吟這纔將自己的手從她後背收回來。
不善言語的他,關心一個人的做法便是一直盯着那個人看,就像他當下一般。
哭得太久了,凰殤昔的聲音有些沙啞:“玄吟,你的腿還能好起來嗎?”
她的語氣帶着絲絲期待,玄吟點頭,清醇的聲線溢出:“嗯。”
只有那邊琴郴和二長老這倆知情的人在那邊搖了搖頭,到了這種情況,已經沒有康復的可能了……
想當初要找到人醫治琴郴的時候,就已經讓那人特意看過玄吟的腿了,那人的話是:宗主琴郴這個即將被毒死的人我能用巫族的解毒法救回來,
但是對於一雙已經死了的腿,怎麼也不可能再救得回來的。
聽到玄吟肯定的答覆,凰殤昔這才鬆了口氣,她一把握住玄吟有些冰冷的手,緊緊地攥着,那力道,恨不得揉碎一樣。
“吟,你跟我走好不好?”
琴郴和二長老瞠目結舌。
啥情況?這是要私奔嗎?
當着他們的面說這些真的好嗎?而且,貌似凰丫頭是有個未婚夫的吧?
不對,逝族是得跟魅族通婚的啊……
琴郴差點就要老淚橫流了。
玄吟怔住,他眼中浮現驚愕,同時,還隱藏有……驚喜!
沒等他回答,凰殤昔的下一句話就讓他心中的火苗熄滅了,“吟,我一定會讓最好的大夫給你醫治的,你的腿一定會沒事的,我不會讓你這樣過一輩子的!”
原來,只是因爲愧疚,自責。
玄吟脣邊滲出一抹苦澀,他到底是沒有說話的,心底的苦澀在蔓延,蔓延到了全身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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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嘲地勾了勾脣,眉宇間哀傷憂愁似乎又增添了不少,讓他整個人都置身在憂鬱朦朧的薄霧之中,看得不真切,模糊。
“吟?玄吟?”見他不迴應,凰殤昔又喚了兩聲。
玄吟回神,深深看了她一眼,低低地回道,聲音就像是泠水闖進了無際的流水空穴裡,撞擊岸邊發出飄渺的聲音。
“不用。”
凰殤昔臉色一僵,隨即鼻子跟着酸澀起來,“玄吟,你就算要回肅寂宗,你也要治好你的腿再回去,我不想,我不想看到你這樣,我真的不想……”
玄吟心底被狠狠撞擊了下,他定定地注視她,並不說話。
倒是一旁的琴郴嘆了一句:“回肅寂宗?我們也得有這個資本!”
二長老的焦距渙散,是在聽到凰殤昔提到肅寂宗的時候,再聽琴郴的話,他也忍不住自嘲了句:“怕是肅寂宗已經被刺貞門給吞嚥了!”
琴郴沉默了。
凰殤昔將眼淚生生憋了回去,道:“沒有,肅寂宗沒事,它還是肅寂宗,刺貞門奈何不了。”
琴郴顯然。沒聽明白凰殤昔的意思,瞪大眼睛追問,“凰丫頭,你這話是是什麼意思?”
“夙寐在三個月前已經帶兵到了肅寂宗隱居的山峰腳下,前段時間給我回的信說,已經將肅寂宗保護下了,子弟們大多還安全無事,而刺貞門……已經滿門被滅。”
琴郴和二長老無不將老眼瞪得死大,“肅寂宗真的沒事?刺貞門滿門被滅了?”
凰殤昔點了點頭,“是的。”
琴郴簡直驚訝得合不攏嘴,他們一直以爲這麼長時間肅寂宗早就完了,卻沒想到老天給他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之後,最後告訴他們,只是個玩笑,一切都沒有改變。
肅寂宗在就好……在就好。
兩位老人心中此時都是無比的欣慰的。
對凰殤昔,也是越來越滿意,沒想到這凰丫頭逃出來後,受了這麼多的苦還心心念念想着那個她纔回去沒多長時間的肅寂宗,真是……不知道該用什麼來形容此情此景。
夙寐也是,一個魅族人,他們先輩做了那麼多對不起魅族的事情,夙寐能夠如此盡心盡力,就憑這份情誼,不論是爲了肅寂宗還是因爲凰殤昔,他琴郴是記住了。
他看得出來,夙寐若是娶了凰丫頭,一定不會虧待他的孫女的!
琴郴此時的眼眶再次溼潤了,活了大半輩子,他從來沒覺得自己是個這個容易感動流淚的人。
但是轉眼看了看同樣眼眶溼潤的二長老,覺得也沒什麼丟人的了。
但是腦子裡忽然閃過了什麼,琴郴的表情僵住了。
不對啊……三個月前?他們那時候才離開肅寂宗多久時間?怎麼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找到人馬攻上去,甚至還成功奪回了不說,還把刺貞門的人全部滅了……
這,短短的時間內不可能做到這些!
凰殤昔,她到底是怎麼做到的?琴郴腦子裡將事情全部掠過一次,最後腦子的線一根根連起來,可算是想明白了。
能有這樣勢力的人,整個紫荊國,也就只有那個人能辦到。
琴郴忍不住發問:“凰丫頭,成功拿下了肅寂宗,難道……難道你已經……”
凰殤昔還是緊攥着玄吟的收不放,頭也不回地回道:“是的,正如外公所想,我已經找到了親生父親,並且派兵過去,也是父親下的令。”
琴郴沉默了,想到自己當初的所作所爲,如今皇虛筌的盡力相助,他心中已經不知道做何感想了。
這時,凰殤昔鬆開了玄吟的手,倏然站了起來,走到玄吟身後的兩手搭在他的輪椅上。
“玄吟,陪我出去走走?”
玄吟目光清涼,他輕輕點了點頭,“好。”
和身後兩位老人打了招呼之後,凰殤昔便推着玄吟出去了。
外面的已經是深夜了,月光淡淡,像是一層薄衣,後院清風拂起,夜風有幾分涼意,卻不失別有一番風情。
她推着玄吟走到一叢花束下,當真是月下花前,良辰美景。
在如此撩動心絃的四下,靜謐一片,玄吟隱藏在心中的情愫莫名在悸動。
他看了眼凰殤昔,隨即將脣瓣緊緊抿着。
凰殤昔感受清風的微微涼意,她勾起脣角:“吟,你喜不喜歡在這樣的情景下,到樹下花前?”
玄吟的目光一刻都沒有離開她的臉,見她面帶笑意,玄吟的心情也忍不住好起來,眉心的憂鬱倏然少了些。
在玄吟的世界裡,他從來沒試過能在圓月之下,跟人慢步來到那人希望的樹下花前,享受着無聲的溫暖。
凰殤昔撿起掉落在地面的一朵小花,五指輕輕把玩着,裝作不經意道:“吟,這四個月,你們是怎麼過的?”
“躲。”玄吟從來都是這樣的意簡言賅。
只是一個字,凰殤昔就體會出了其中的痛苦和艱辛,她的手落到了玄吟的肩上,不知爲何,竟下意識地替他揉按了起來。
玄吟的眼中是訝異的,但是很快,他就閉目接受了。
他喜歡和凰殤昔站在一起,他喜歡和凰殤昔的接觸,他喜歡凰殤昔的所有所有。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的的心走進了一個人,然後,他的心便不屬於他的了。
而是屬於一個,叫做凰殤昔的人。
他從來都不懂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愛,他也分不清自己對凰殤昔的感情究竟是怎樣。
是喜歡?是愛?還是僅僅的因爲她對他的好而對她產生了溫情罷了。
直到他看到了肅寂宗的那簇花叢內,有人經過會摘掉,而有人,則是會盡心盡力地澆灌施肥。
這或許,就是喜歡和愛的區別吧?
早在龍鱗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是因爲對她下不了手,纔會三番四次地故意找機會將玉笛給她,故意以此爲目的靠近她……
他知道,他終究是逃不過她的。
凰殤昔按摩了他的肩頭好一會兒,才轉而按向他的太陽穴,聲音是出奇的溫柔:“吟,我給你按按吧?你好好睡一睡……”
凰殤昔是知道的,玄吟是個很有戒備心的人,在逃亡的四個月,他必定更不會掉以輕心,估計在琴郴和二長老在休息的時候,他都是在守夜的。
他肯定沒睡過一次的好覺。
玄吟的手突然握住了凰殤昔的手腕,微涼的感覺傳來,他的聲音十分的清冷,“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凰殤昔一怔,隨即笑道:“爲什麼?你又爲什麼對我這樣好?”
玄吟抿脣,沉默了。
凰殤昔卻是笑了笑,“當初你既然放過我了,我自然要還你人情,這一來二往的,算不算禮尚往來?”
爲什麼?因爲我心疼你。
“這便是理由?”玄吟喃喃低語,“禮尚往來麼?”
玄吟居然發出了一聲低低的笑聲,笑聲清朗好聽,一如他的清冷,卻又像天籟之音。
“你笑什麼?”凰殤昔忍不住問,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不什麼。”玄吟清淺地回答,看倏然之間的憂愁就像是烏雲密佈一般,只可能凰殤昔並不能看見。
但,這麼明顯,總是有感覺的。
“吟,你們瞞着我的事情……其實,爲什麼要瞞着我?”
玄吟不語,顯然是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凰殤昔嘆了一聲,知道再問也是無濟於事的。
她低臉,神色認真,“吟,你真的不隨我走麼?紫荊國皇宮有最好的太醫,他們能治好你的。”
玄吟緘默,視線落到了不遠處的樹上,樹葉在清風之中冉冉飄落。
他倏然運起內宮起身,動作姿態都是十分的優美有氣質,他就像是一朵高立羣芳的海棠。
清冷卻不拒人千里,高貴而不浮華,孤冷而不倨傲,美麗而不妖豔。
他回來之後,食指和中指縫隙間夾着一朵剛剛落下的花,接住內力,他緩緩撐起了身子,雙腿就那樣立在了地面,高大的身影在凰殤昔眼前罩出了一道黑影,在她罩在他之內。
玄吟將手中的花別在凰殤昔耳際,手,突然撫到了她的臉上。
聲線飄渺:“若是我的腿治好了,你願不願意跟着我離開,隱居歸山,過田園生活?”
凰殤昔紅脣微張,怔在原地,對玄吟突然的舉動不能回神。
玄吟盯着她的脣瓣,最終俯首,在她脣上落下一吻,只是蜻蜓點水般的一吻,很快便移開了。
他的目光清冷之中又有幾分熾熱,甚至還有一絲絲的期待。
他從來就沒有現在這般,能這樣的勇敢。
“隨我走,免你憂,免你愁,免你四處流離,免你無枝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