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糊塗
第二日一早,蒙恆便被縣令請上山去,剩下我和四公子左右無事,在縣裡遊蕩了一日。別忘記了收藏本小說章節,那四公子真是會吃會玩的福人一個,我跟着晃了一天,吃飽喝足戲聽得累,回到館驛,倒頭便睡。第三日直睡到日上三竿纔起來,出來用過午膳,洗個澡換身衣服,神清氣爽,正在房中看書,羅三思進來,說縣令與蒙中將請大家上山。
“現在去塗山幹嗎?”
我問,才兩日,有點意志的人都還能堅持,何況殺人越貨的土匪。
“蒙中將傳下話,說今夜就有分曉。”
“哦?”
我迅速穿上外衣,跟着他出去。
四公子早騎在馬上。
我翻身上馬。“怎會如此之快?”
他當先縱馬前行,丟下兩個字。“不知!”
爬上山頂,見到蒙恆和縣令,蒙恆還好,縣令臉上已是藏不住的喜色。
心下不免狐疑,便去山頭看那對面情況。只見洞旁先前垂下的水流早已截斷,露出帶着青苔的石壁,在太陽下曝曬了兩日,都變了青白。而那洞中不再有人影晃動,黑黢黢死寂一片。
“今晨已有一批人逃下山來,除了後面兩個逃的慢被山匪射死,其餘都已在押。”李縣令也領人上來,高興的向我們解釋道,“據他們說,尚能動的,今夜便要最後一搏。”
縣令以下,衙役民團都是欣喜之色,彷彿勝券在握。
我愈發疑惑,那批山匪也是狠厲之人,怎麼這麼耐不住?
天色漸漸暗下來。我們用過餐點和民團一起,趁着夜色掩護,披上暗色或草黃的披風,臨次低伏進山頂點燈帳篷一里下的草堆亂石裡。
身邊弓弩林立,衙役和民團的人,個個都是蓄勢待發。雖然從這邊射不到洞裡,但若是有人自己從洞中下來,就成了暴露在射程範圍內的活靶子。
從這個角度看下去,山谷裡也有隱隱伏兵,甚至最前面的一排,就等候在洞下步道前三十丈處。
月朗星稀,涼風陣陣,怎麼也不像是一個殺人夜啊。
四公子就在我旁邊,可都在埋伏着,耳邊只聞蟲鳴鳥叫,也不好開口詢問。
這樣一直到後半夜,對面還是沒有動靜。山中夜涼,露水都上了背脊。
終於,有個人影在洞口晃了晃。
那人影其實並不明顯,之所以能看見,是因爲他手中的刀刃,在月光下白晃晃的無所遁形。
伏兵早有準備,並不動聲色。
那個人影向洞外探了探,像是被什麼推着,一個不穩,衝上了步道。他瑟縮的向四周探看,似慢慢安下心來,身子展了展,小心的貼着山壁,下到谷底。
到了谷底,那人影再不遲疑,撒開丫子,向東便跑。
山洞裡又靜了一會,更多的人影出現在洞口。
一個接一個出來,貼在山壁上移動,月色中看起來就像是壁虎爬行,又像是一羣放大的螞蟻,在他們扭曲的蟲洞中爬行。
最先的人已經下山狂奔,洞口才漸漸沒了身影。
我數了一下,好傢伙,至少有百十人。
“殺!”
山腳猛然傳來一聲呼號。
“殺——”
整個山谷聞聲一震,接着驟然復甦。
對面尚嵌在山壁中的人羣,一瞬間呆住。然後有人掉頭打轉,相互推搡着往回跑。
這邊早有人長身而起,一發火箭破空而出,劃過暗沉的夜幕,正中步道最上的一塊舢板。
我看那人身影心中驚歎,蒙恆,好準的箭術!
接着又數發火箭射出,齊齊瞄準了最貼近洞口的幾塊舢板。
舢板熊熊燃燒。
歸路已斷。
佈道上綿長的黑影隊列被分割成孤立的幾塊,上下進退不得。可嘆平時阻敵的工具,此時阻了他們自己。
“放下武器,留爾活命!”
“放下武器,留爾活命——”
山谷中各處,爆發齊聲怒吼,聲音在谷中迴盪,振聾發聵,碎人心膽。
沒有開始的戰鬥,已經結束。
塗山匪平。當夜縣人奔走相告,待我們回到縣城,滿縣張燈結綵,百姓早涌上街頭,穿着年節時才上身的好衣服,端着自家釀的米酒,夾道迎接民團和衙役凱旋。那一片歡聲笑語,宣告今夜小城不眠。
李縣令會同幾家商賈自掏腰包,在縣衙大堂擺下流水宴款待一概有功之士,衆人都是喜笑顏開。
蒙恆被拉了去坐了上席,就連我們這些下屬也有好酒好菜招待。
我實在無心酒宴,看看抽得一個空子,拉住四公子拽到四下無人處。
“四公子,到底怎麼回事?”
他反問我:“什麼怎麼回事?”
“怎可能兩天就見了分曉?”
“還不是用了你的妙計?”他裝傻。
我心裡急,連應有的客套稱呼都跟他省了。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他看我是真急,眼光閃動,俊臉上分明是得意之色。
“哦,你說那事啊。”
還在賣關子。
我幾乎咬牙切齒:“快說。”
“其實也簡單,”四公子笑眯眯的不緊不慢,“就是我叫人先在水中下了點迷藥。”
“迷藥?”
我愣住,一想又問,“是什麼時候?”
“斷水之前啊。衙役們先等到那天清晨山匪打完下了迷藥的水,才大張旗鼓的修壩斷水。你看,山匪見我們既然截斷水流,就不疑打的水有問題,斷水後又只剩那麼幾桶,肯定是全部用來飲用。先喝的人被迷倒,後喝的人就算髮現水有問題,要麼飲鴆止渴……”
“——要麼心下大駭,恨不得早點逃出生天?”
四公子笑着不住點頭:“正是。”
好,好個老謀深算的狐狸!
我呆了半晌,忽然心念甫動,他肯定是早有打算,決不是等到我提出了斷水之計,纔想出了這一着。
四公子看我不說話,接口道:“蘇公子的計策本是極妙,本來我也不想多事,不過我性急,等不了那些時候罷了。”
還裝。
我冷笑,“我那豈是什麼妙計,恐怕真等到山匪決意下山,洞中那些老弱婦孺,早已死了一半。四公子心思縝密,當斷則斷,實在遠勝蘇鵲,早知如此,蘇鵲也不必胡言亂語了。”
四公子樂呵呵的拍手道:“難得,蘇公子眼中,總算將元覺高看了一些?”
我看他,心中只想到兩個字,欠揍!
想到別的事,不得不先嚥下這口怒氣。
“四公子如此雄才大略,人中翹楚,爲何不入朝堂,爲聖上分憂?”
正經一問出口,我緊盯他的臉色。
“入朝堂,爲聖上分憂?”
不知道他是不是早知我有此一問,反正他臉上風雲不變。
“蘇公子又不是不知道,當今天下大權,盡在周氏一門,皇上自己樂得逍遙,他都不急,難道我還要替他急不成?”
他擺手而笑,毫不在乎。
接着眼珠一轉,問我:“蘇公子可知我父王廉王,是以何爲名嗎?”
“廉王……”
想來想去,廉王至今,沒有什麼出名啊。
四公子呵呵笑了兩聲,“無爲而名啊。”
無爲……而名。
他邊笑邊替我解惑,“我父王在先帝時,就是有名的不問政事,他老人家心裡,纔是明白的很。這一入殿堂深似海,勞心勞力不要緊,就怕人家勾心鬥角多了,到時候你想平庸到底,也還身不由己呢。就算不在乎這些權奪齷齪,我建朝至今五十載,天子治下流血流淚,親小人遠君子的事,哪樣少了?”
我無言以對。
“惹不起,躲呀。”四公子說着說着又樂起來,“那天你說我不露出真心待人,說得也準,我這是得了父王真傳。”
“入朝堂,呵呵,”他得意的笑道,“何必呢?老祖宗世襲惘替的制度還在,只要擺出這麼一張無害的面孔,明哲保身,就可遊離其外,坐享榮華富貴——豈不幸甚妙哉?”
好一張無所顧忌的嬉笑嘴臉,我驚怒之下,竟連一句駁斥的話都說不出。天地良心,同是太宗子孫,本來還以爲這人和那人有幾分相似,原來不過一隻混吃等死的大蟲!
他看我臉色驟變,“咦”了一聲,眨眨眼,“你倒是在生什麼氣啊?”
一語驚醒夢中人。我生的這叫什麼氣啊,真是給他弄昏了頭。
甩袖轉身。
“喂,喂!”四公子在我身後喊,“你去哪啊?”
“回去睡覺!”
我悶聲答道,徑自往館驛而去。
沿街看着滿是眉開眼笑的老百姓,男女老少,不分彼此,都端着酒杯在大聲歡慶。酒肆老闆今夜掛出牌子,客過留人,人人免費一碗!我路過的時候,幾個人還拉着我,非要一起喝一杯。
盛情難卻,勉強喝了一碗酒,看着他們開心得又唱又跳,卻心中痠痛。
小小的賊寇,竟將一方百姓逼至此處。
當年太宗東方揚鞭,馬立高崗,曾豪氣萬千的言道,從今往後,我景氏順應天意,沃此土地,澤此萬民!
區區三代一過,他留下的景氏王朝,就到了這種地步。
天下沒有幾個明白的人,明白的人,又揣着明白,裝糊塗。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