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至心靈

福至心靈

從臨王舊邸出來乘車回府,車上小憩片刻,卻總覺得兩道狐疑的目光,不依不饒的盯着人看。別忘記了收藏本小說章節,

滲得慌。針刺般的感覺最終執着的穿破一層厚皮,我睜眼,老老實實的請教樂卿公子看什麼看。

“小鵲,”他撇開目光,嘆息道,“你笑得太賊了。”

“嗯?嗯……”

壓下透露心事的嘴角,我往旁邊蹭了蹭。

剛纔聽小郡主念《般若心經》時,就升起了一個念頭。回府路上閉着眼睛一門心思的想,心裡扳着指頭數日子,就沒注意避諱他。

張之庭眼見着說中了,便往後仰靠在車廂壁上,無奈的笑,“這回是誰,這麼倒黴?”

……

扯淡。

我想笑着答他,原封不動的回敬過去再順道倒打一耙,偏又有點笑不出來。這回不是我來京後第一次動鬼點子,但是……

故作高深的再“嗯”一聲,我閉上眼睛,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過了臘八冬狩,年底便一天天臨近,京城裡眼見着開始有了年節的氣氛。臘腸掛上,鹹魚醃上,米酒發上。沾着墨香的春聯一對對貼在門框上,福字蒙在大門正中,門上蒙白紙蒙黃紙的燈籠一個個換成了喜興的大紅。八座城門,每日加開一個時辰方便進出探親的往來,飯館裡吃喝聚談的人一天天多了起來,街上擺攤的小商小販也比平時多了三成不止,甚至空氣裡,都瀰漫着淡淡的硝火味,偶然響起怦怦的驚響,嚇得人平地高跳足——那是些耐不住等待的孩子,提前偷放的炮仗。

朱牆之後沒有外面這樣的俗氣熱鬧,但是也點起了高高的宮燈,重要的宮殿門口,都重新鋪上了花案繁複的地毯,掛上了暖色的新編垂簾,垂簾上對稱的吊着織造院新出的福結。每一座殿裡,花瓶案几都重新擦過,窗櫺拱柱,也打掃得一塵不染。就連那些往來的宮人們侍從們,都因爲置了新衣腰間別了加包的年餉,在向來冷淡硬板的臉上,多添了幾分紅潤和柔和。

年確實是越來越近了。在滿城越來越明顯的期待與盼望中,人們言談的聲音都高了一截,眉宇之間,往往帶着一份掩不住的喜色——只是這座城裡很多大宅的主人,正處在仕途的水深火熱之中,自顧不暇,何談融入與否。

而城北最大的豪宅,那一座天下至尊,巍峨九重宮闕的正主,恐怕是日夜忙碌不休的趕着工,無暇分心,更妄論賞顧有無。

政令如潮,是一道接一道有條不紊的下來,極像是有心人要一下彌補四年的損失。罷免,抄查,提拔,分封,種種舉措令人眼花繚亂,又像是心狠手辣又眼疾手快的郎中,逮着一個沉痾病患就蠻橫的扎針、拔罐,管你痛得哭爹喊娘滿地打滾,抓着脈門,就施行那推宮過血大法。

也不是沒有反對之聲。

太極殿上養的不是一羣溫順的綿羊,太急功近利觸到真正的痛腳,總也有咬人的時候——比如臘月二十日的洛水南北均田一事,涉及諸多官員的家田,一時堂上紅了臉爭辯不休,雖然最後也沒有上得了檯面的反對意見,愣是半天下去,就是沒能通過推行政令。

皇帝沒說什麼,他坐在龍椅上冷眼看着農部兩位提議的大人、和兩位持贊成意見的御史面對數人圍攻,哇哇吵成一團,是一臉可怕的平靜。

爾後是夜……

有京城軍士,繞城拉練。

據看見的人說,當時北風呼號、雪花飛舞,幾百近千個年輕的、滿腔熱血的新兵漢子,精赤着胸膛,高舉着火把,低喊着口號,在一個年輕而嚴厲的將官帶領下不知疲倦的繞着一條朱雀大街,跑了整整十個來回——場面蔚爲壯觀。

只是可惜那些人畢竟是新兵,體力良莠不齊,不可能全部撐過十個來回這麼長的距離——但更因爲這樣,他們表現出的氣節令人激賞。口吐白沫了,旁人駕着繼續跑,腳崴腿軟了,拄着柺杖在後面跟上,昏在路邊了,一瓢水澆下清醒,接着上路。

見到的京人連連感慨,潸然淚下,道我覃朝勇士如此刻苦,如此勤練,何愁衛國無人,百姓何愁高枕無憂!

……

小懲大戒之後,太極殿變成了羊圈,太后在湯泉宮延期不歸,周肅夫再度稱病不朝。

風雨如晦。人事飄搖。

我在其中,卻是巍然不動的鎮靜。單日,規規矩矩的上朝陪站,雙日,老老實實的去中書省賦閒。這些單日雙日裡數得出來的變故,充其量也只是那些原先晚間常見的同僚筵席聚會節目銷聲匿跡,朝下餘暇,一下少有的多了起來。

——實在多到花不完,只得利用了這些餘下的時間,帶了畫院一幫人做起副業:上平山禪寺,修牆。

平山寺修牆之事,當初是我一口應承了了茫大師。但後來上去再那麼一看,平山寶剎是諾大一座,白牆蕭蕭,何止幾十面之多?再說後來拜見方丈,老和尚聽說皇上派下賜人繪圖的旨意後一臉感恩下暴射出的兩道精光,難免讓人驚悚,當場我便否認了一個人扛下來的可能,何況我之前,根本想都沒想過。

動工前我們按寺方要求,統一畫了詳細的草圖,交由護國寺方丈審閱完畢,方由十幾人分工開動。說來說去,別的邊角最後都是畫院專業畫師代理,唯大雄寶殿後的照月壁上四大菩薩坐圖,由我負責。

開工不久,不巧就要趕上正月參拜高峰,方丈大師仁慈,沒有強人所難的要求我們一定完工。他只雙手合掌,道了一聲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法力無邊,自有諸般法相,只是施主們佛緣有深淺,不得盡解,因此還望借衆畫師之手妙解真意云云——言下之意,畫不完不要緊,你們畫了的部分至少得給我有頭有臉,身形完整。

於是爲達到這個效果,一衆畫師辛苦耕耘,自臘月二十七日朝中放休起連續三晝夜,至二十九日將近半夜照月壁半完工,才得以暫告休工。

當時落下最後一筆,吐了一口長氣,我從壁畫面前擡頭,揉着痠痛的肩頸轉着腦袋活動,忽然聽見後殿的晚課誦經聲隱隱傳來——四顧之下,才茫然的發覺,不知何時起天空已從晴光轉成了青暗,放眼遠近,早渲染成一片看不分明的濛濛灰色,而身前身後的地面上,都攏上一層細膩的白絨,朦朧至潔,幾不真實。

身側是一瓣瓣鵝毛大小的雪花,從高至低,由遠及近,無聲無息,悠悠飄落。輕柔舒緩,飄搖曼妙,就彷彿在這一片無端的靜謐裡,上天的恩澤化身雨露,雨露化成飛花,均等的播散着,溫和的澤備着……世間萬物,百態蒼生,便都在無邊的白絮飛舞中浸潤、滌盪,一朝洗去經年的塵埃。

而擡頭,面前寶相莊嚴而又慈愛祥和的菩薩,點睛初落就,沉墨未乾凝。蓮臺端坐處,她正蘭指輕釦,法目低垂,一雙還帶着水色潤澤的眸光好似透盡無邊的悲憫,默然看着眼前一切……無偏,無倚,無嗔,無言。

看着歪頭,莞爾的我。

下山時,遠遠瞥見灰濛濛的山門外,一道青色的身影柱子般的候在那裡,也不知杵了多久,杵到手上握着的黃油紙傘,上面都積成了白色的冠蓋。

我嗒嗒的跑過去,吐出一口成團的熱氣。

“抱歉,忘了時候!”

兩道羅漢眉在眼前凝成了並肩一字,樂卿公子露出一個媲美漫天冰雪的笑容,難得的脫口就是一通脾氣,“你還知道,要回家過年啊。”

我訕笑兩聲,也不顧褂子髒兮兮,上面還有五顏六色斑斑點點的大雜染,爬上馬車呈大字躺倒,舒服的張口嘆息,“累死了累死了,睡會……回家正好過年……”

張之庭跟着上車,一腳把我的腿往中間踢攏,蹲下指着鼻子恨恨道,“你就折騰吧,不要一覺睡到明年!”

可惜對着他,我早耍無賴耍慣了。這時乾脆閉上眼,只留口齒不清的哼唧。

“之庭啊……你就行行好,給我留一口年夜飯吧……我這也是做善事……這世道,養家餬口,積點功德它不容——”

結果讓一團被子正中臉面,嚷嚷不出來了。

回去的路上我倒頭大睡,睡得迷迷糊糊間,隱約聽見車外傳來笛聲,嗚嗚咽咽、幽幽噎噎……不免翹起嘴角樂呵,樂卿公子,這又有感而發了。

自從入京,這位高雅不凡、特立獨行的客人佔據了我家東廂,每日裡出沒不定,行蹤成迷,只是常常伴着夜色準時現身,在屋頂樑上或是樹下一角,有感而發。

卻是便宜了敝人的耳朵。

馬車搖晃不休,只聽車廂外那笛聲漸趨低徊,漸趨婉約,悽楚消弭,隱隱有些傾訴衷腸之意……正想一探究竟,忽然山風撩起車簾,灌進冷氣,我睜眼就看見車外小六邊上,那一襲青色的身影盤坐着,將一雙臂肘高高的擡起,任寬大的袖袍隨風飄蕩,鼓成了兩個大大的風兜來回搖擺着——就彷彿張開翅膀,執意麪對一天一地灰茫茫的大雁孤鶴,當遠行的身影消失在長空之中,只留下一抹單薄而又寂寞的倔強,讓人在風中仰望,在仰望中嘆息。

山高兮水長,地闊兮天廣……

微微笑了一下,雖然看不見,我卻能一絲不差的想象出這人此時的面容。正如我一向知道的,在那蕭瑟的背影之前,在那看不見的薄脣之下,吐出的笛音本是恬淡,本是溫柔,好似情人呢喃,卻還帶着千折百轉的迴腸蕩氣,幾味悠揚深涵。

山高兮水長,地闊兮天廣——

御氣無已遊四方,神凝不滅即無惘。

每每吹彈至入神處,那一張平時冷漠淡然、總也帶了幾分嘲諷之色的面孔,會悄悄的升起一股子人氣,或說是少見的暖意,便見額際青絲輕拂之下,一雙看向虛無的沉眸,點點眉宇間似有若無的愁緒,寧靜而優雅,哀傷而溫柔……一人一器,彷彿入了定,入了道,入了一幅有聲的畫景,入了一片柔和舒潤的仙家清輝。

翻個身,悠然的闔上雙眼,伴着飄飄渺渺的仙音妙曲,緩緩成眠。

馬車在搖晃中前行,半睡半醒之間,唯覺得依稀是窗外漫天的白雪,隨着殷殷春風,都化作了一席花雨……穿雲渡水,入得夢來。

大年三十一早開門,收到羽衣樓具名柳煙飛的年禮。

接東西的小六看了那包裝精美的紅木禮盒就羨慕不已,說咱老爺就是出衆啊就是京城自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的頭名俊俏公子啊,身爲一個男人能被人家花魁姑娘這般仰慕,那是何等的厲害!

我拍着他大笑三聲,隨即繞過他回屋,待打開那禮盒一看,繼續訕笑不止。最上面是一把漂亮的白麪摺扇——來自聞哥,下面上好的沉墨——範師傅的收藏,還有小札的參須鹿茸,精選的香料,各色糕點糖果……最後邊上一個像是偷偷塞進來的,繡的歪七扭八的荷包——除了芸師傅,還能是誰的傑作?

下午分了工錢,要回家的下人早早散了。晚上張媽顯了手藝在天井裡擺了一桌酒席,留下過年的幾個單身丫環侍從,不講究的一桌坐了,席間張之庭撫琴一曲,將近午夜,幾個小子去院子裡把炮仗點了,正融在城裡漫天展開的焰火裡,這麼着大家熱鬧了一宿,把年過了。

正月初一,我和張之庭分別出門拜年。

不想再把手上的婚事拖下去,第一站我見過郡主郡王,披掛妥當,便去了齊國公府,找到那位正月回京休假三天的新任建功營統領談判。

齊小公爺人在軍營,京中消息也靈通。好在他雖然知道景元覺把他的婚事毫不客氣的丟給了我,總算還心懷着一份愧疚,自以爲欠着我莫大一個人情,不僅沒直接把我掃地出門,還好茶奉上,老老實實聽我說完來意。

聽完,他沉吟半天,最終拍板。

“若是能如此解決,齊鵬求之不得。”

齊鵬生性豪爽,更添本就不喜這樁婚事,略一思索也知這是最好一條脫身之法,就點了頭。

“小公爺客氣禮讓,是兩家之福。”

我說得誠懇。不論如何,這種情況下他肯不追究小郡主下藥之事,真的算是心胸豁達,更別說還能不拘一格的答應我所謂的解決之道。

“但是蘇大人,齊鵬的婚事一向由奶奶做主,此事不是我一人說了算的……”他又猶豫道。

“小公爺不必擔心,太夫人已說過,此事,按您和小郡主的意思辦即可。”

“哦,”他聞言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我也鬆一口氣。早間斗膽修書給太夫人,太夫人果然不愧是實際統領齊家二十餘載的女中豪傑,深明大義,智慧過人,一封回信只寥寥數語,卻言盡我心中所想。

這一頭算是暫時辦妥。

正月初二晚,收拾妥當,上週府拜年。

周肅夫稱病期間,一向在家避不見客,接待我的是周子賀。

兩人聊了幾句將要操辦的齊國公府和玲瓏郡主聯姻事,言談間,我提及最近在護國寺作壁畫,完工前恐無法兩邊周旋,還請他多擔待些。

周子賀拍案驚奇,“護國寺的壁畫是賢弟畫的?”

“不,周大哥誤會了。護國寺的壁畫主要還是畫院的大人們作畫,小弟只作了大雄寶殿前一面照月壁,目前還沒有完工。”

“哦,哦,我還沒去看過,改天一定去看看,”他點頭道,又想起什麼問,“大雄寶殿照月壁,是不是那幅觀音坐像?”

“正是。”

“哎呀,”周子賀一下抓住我,興奮道,“家母日前去護國寺參拜,說是見到了一幅新繪觀音法相,莊嚴慈悲栩栩如生,一定是賢弟的佳作!”

“這……那幅畫相原也是普通,必是令堂心懷善念,才能福至心靈吧?”

“想不到賢弟畫馬畫人像出神入化,更有感念之心!”

……

正月初二上午,周府三位夫人去護國寺拜佛,自然就看到了一部分未完成的照月壁。未完成的照月壁統共四尊法相,只得一雙影像,其中唯千手千眼的漢傳密宗觀音法相,業已完工。

周府二夫人,周子賀的生母,傳聞拜佛,尤拜觀音大士。

正月的天氣冷得掉渣,出口即呵成白氣,禮部尚書大人一直把我送出大門外,站在寒風中,仍手把手說了很多感激之語。

我按着他手一再表示大哥多番照顧小弟正是投報無門,何況此乃小弟之榮幸大可不必掛懷,直說了一炷香,才得以打道回府。

——只緣聽聞周夫人不久生日,我感激她欣賞敝作無以爲報,主動提出願親自爲其繪像祝壽。周子賀是至孝之人,立即派人入內通稟,其母聽說是爲平山寺觀音繪相之人,欣然應允,一拍即合。

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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