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迎夫
“公子,你自己小心啊。別忘記了收藏本小說章節,”
“凡事不要逞強。到了那邊,別忘了給家裡來信……銀票千萬要隨身和行李各放一半,這樣才安全。”
她這話也是早上以來,第三遍了。
“知道了,李嬸,李大哥,你們回吧。”
“可早點回來啊。”
“嗯,說不定還能回來過年呢。”
我跨上馬背,抖擻精神,向他們揮手告別。
如果不是李嬸的絮叨,我也不會遲到近中午才動身,好在早晨進出的人都走完了,此時南門倒是不擁擠。
下了馬,牽着,走過門卒眼前,讓他對比冊子上的通緝犯。我一邊配合,一邊心裡好笑,要通緝犯逃奴什麼的做我這種光鮮亮麗的打扮招搖過市,豈不是太明顯了麼。
通過檢查,我剛要上馬,“蘇公子?”
回頭,這人有點臉熟。
“我是蒙恆。”
“蒙中將。”
原來是昨晚敲金盅的中郎將。
打完招呼我疑惑的想,他在這裡,那麼也就是說……
果然,他身後的幾匹馬上,其中一匹上面坐着四公子。
他看見我,還是那樣笑笑,“蘇公子,真是巧啊。”
“無巧不成書,四公子安好。”
“蘇公子這是要去哪裡?”
“京城。”
我邊答邊向四公子身後看去,倒是不見李大人,盧大人。
一旁蒙恆打量着我的包袱,問了一句:“此去京城至少十天,蘇公子難道,打算一個人上路?”
“是啊。”
一言出口,蒙恆和四公子,立即齊刷刷的用古怪的目光盯着我。
我被他們看得發慌。自己低頭上下看看,也沒發現什麼不妥,剛想不恥下問,忽然間靈光一現,不是吧……
“咳,入關路一向太平,而且,咱們大覃的治安,也沒有那麼差吧。”
我尷尬的說着,劫財我倒真還帶了一些,劫……色,再不濟,我也是個男人啊。
蒙恆臉上有點僵,四公子打開摺扇搖,看不見表情。
我的天,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多謝二位大人關心,”心中唉嘆不已,我指指馬上行囊,“斗篷,紗帽。”
用來遮掩形容。
再指指右腳的靴子,“三寸匕首。”用來應急自保。
最後清清嗓子,正色道:“蘇鵲雖然從文,以前也曾學了點微末的腳上功夫,用來跑路。”
是啊,想當年還是總角小兒,芸師父就說的比誰都直白,“你天生這樣一幅麻煩皮相,不習武便罷了,若是連點輕功都不會,跑都跑不掉,十足一個大業未成身先失”……於是我從此立志苦練跑路神功。天道酬勤,更重要的是天天被凶神惡煞追着滿山打,幾年下來一身逃跑的本事苦練不成,也水到渠成。
這會豪言一放,我滿意的看見馬上那位四公子,臉上頭一次寫上四個大字,“意料之外”。
可惜驚訝一閃而逝,他很快又變成那種安之若素的神情了。“我和蒙恆這是要回京,蘇公子不嫌棄的話,可以與我們結伴同行。”
“這……”
“蘇公子是不是有什麼不方便,不願與我們同行?”他略有訝異的問。
我不動聲色的打量他。不顯山不露水的脾性,溫文有禮的舉止,少數低調的行動……這不是什麼良善的主。正想要不要推辭,心念一轉,我又豈是什麼良善的主?看看他的身份,裝備,人馬,一切很明顯。跟着他認路有人帶頭,安全有人保鏢,最不濟,食宿有人付賬。
我跟銀子,向來無仇。
“那蘇鵲便叨擾公子了!”
“唔……好。”
顯然是沒料到我答應得這麼爽快,我十分滿意的看見他臉上又有一剎,隱約出現了先前那四個大字。
算上我,一共是八人八騎,都是輕裝簡行。隨行的那些人,一個像是下人,其餘四個身手利索,應該是蒙恆手下的軍人。他們是什麼人,任什麼職位,我統統沒問,我去京城幹什麼,他們也沒問,一路上只是說些有的沒的,打岔而已。
不過有件事倒是讓我吃驚。
那會剛出城門,我問他們爲什麼也耽擱到這會才走。
“早上先去了一趟鏡湖。”四公子答我。
“鏡湖?”
“我去拜了明王的衣冠冢。”他安然答道,“本來就有這個打算,昨天晚上,又有人三番五次的提醒,所以就去了。”
這人說話時明明意有所指,臉上卻毫不變色。
我勉強哼哼,暗自腹誹。
四公子接着笑道:“我這也算是從善如流,蘇公子對李大人一向好言,怎麼在我這,就吝嗇了誇讚了?”
他還記了仇了。
真不知道,昨夜我怎會有一恍惚認爲他是什麼良善之輩的?
“四公子笑話了,”我也笑着兜圈,“旁人與四公子怎能比得?蘇鵲縱是巧舌如簧,也不敢在真人面前說笑啊。”
“呵呵,原來如此。”
又是該死的原來如此。
一路上快人快馬,也沒空說什麼。那幾人連隨從在內,騎下都是百裡挑一的駿馬,反而我這匹普通的青驄一路總要使力纔跟得上,因而下午歇息時,蒙恆便過來非要跟我換馬。他的騎術高,騎我那匹趕上也不成問題,我客氣幾句,便由了他。反正我已累得夠嗆,驅也驅不動那劣馬了,日落前要趕到宿頭,總不能因爲我耽誤行程。
這麼一來,再上路蒙恆就落在了隊伍後面,反而是我騎的那匹原本蒙恆的馬,直愣愣的硬是要貼着四公子那匹並駕齊驅,兩頭畜牲,倒像有什麼默契。
身邊換了人,四公子也不介意。一路上問我些當地風物,我揀精彩的說了,他聽得津津有味。
“蘇公子是這廣平郡人嗎?”
“不算,遷來此處,不過兩年。”
“那早前是在何處爲生?”
“蘇鵲出身在更北邊的冬河鎮,小時候兵荒馬亂的,北人掠邊又遇上饑年,父母死得早,便跟着伯伯過。伯伯是個郎中,不過前幾年也去世了。”
“蘇公子既然從文,怎又去學的功夫?”
“練得好玩的,當時有一個遊方的道姑來我們鎮化緣,挑了幾個孩子教,我跟着學了幾天,後來怕苦,也就扔了。”
如此一一作答。不就是查問底細麼,英雄不怕出身低,何妨說個鉅細無疑。
“原來如此,”他又說這四個字,“蘇公子今年還不及冠吧?”
“小生虛歲十九。”
“竟然只有十七,”他自動給我減去兩歲,慨嘆道,“兩年便聞名北邑,蘇公子小小年紀,實在叫人欽佩。”
明明也大不了我幾歲,說的卻好像長輩一樣。
我在馬上拱手道,“四公子言重,蘇鵲不過是善於高價賣畫,好叫那些買了我字畫的大人,依稀記得肉痛的感覺,替小生揚名。”
“哈……”四公子一勒馬繮,大笑起來。
一張俊臉倒添了幾分生動。
“回京之後,我也要請蘇公子不吝,爲我畫上一幅。”
“這……”
“怎麼,蘇公子不肯?”
“蘇鵲並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小生描繪,最重真實,若非相熟之人,就需客人主動袒露真心,四公子……”
“蘇公子言下,若是相熟,便看得出那人真實了?”
四公子眼中透過一瞬間的犀利,那目光一刺,讓我窒息了一下。
“不……不敢,只是相處久了……自然有些瞭解。”也不知怎的,竟然結巴起來。
他收回那逼人的目光,又變回那個安泰的人兒。“此去京城尚有十數日,可夠蘇公子看我到底是怎樣人物?”
“這……”我已有幾分後悔與他通行,不過還是笑道:“蘇鵲本不敢攀結四公子,四公子若不介意蘇鵲跟在身邊,蘇鵲試試便是。”
“好。”他答得爽利。
我亦笑着點頭,暗忖這人真是閒的緊了,硬要給自己路上找個玩笑打發。
這一日最大的驚奇還在後面。
當時天色漸晚,騾縣已經不遠,幾騎都放慢了腳步,但求行穩。
四公子在我旁邊,突然說話:“蘇公子昨日獻曲,尤記一曲‘紅衣’,真是讓人如癡如醉。”
不知道他爲何忽然想起此事,我規矩答道,“多謝誇獎。”
他問,“不知這首‘紅衣’可是齊國公夫人十里迎夫的那段傳奇?”
“正是,”不想這四公子倒真不是不學無術的人,“齊國公夫人英烈,張柳升最愛這個典故,所以譜成名曲。”
他忽然笑得詭異,在暮色中都能覺出來,“唔,要說傳奇,倒也真是傳奇。”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四公子見狀擺擺手,左右兩騎都離開了些。
臉轉過來,笑意盈盈。
“我朝開國皇帝武德帝是個美男子,天下皆知,不過世人卻不知……”他手持馬鞭,在空中玩味的指了指,“他好男風,而且,與那名將無雙的齊國公,有過一段衷情。”
“什麼?”
我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齊國公的夫人史紅英,雖然也是巾幗英雄,卻性格內斂,也不是什麼十里外可見的美豔之貌,”四公子無視我的驚訝,繼續說道,“而且京城城頭,豈是誰都可以站上去的?”
“你……你是說……”
我徹底結巴。
“那一衣勝血的,正是家祖。”
我目瞪口呆,他哈哈大笑。
“不過嘛,”四公子接着笑道,“他總不能讓全軍將士看見,等衆將接近城門之時,便更衣出城迎接。衆將不知其中隱秘,哪裡敢想到太宗身上去?自然以爲是齊夫人。還道齊夫人敢於迎夫,羞於見客,好不賢淑呢。最是難爲就是齊夫人,她是真賢淑,明知那兩人關係,又不便揭破,還得默默擔那浮名,一擔就是幾十年……”
他言語間興高采烈,全不把這宮闈隱秘當一回事。
我卻不知說什麼纔好。太宗好男風雖然廣有傳言,但……但怎麼也想不到,對象竟然是那個神威勇武的齊國公,想來齊國公有名的忠臣良將,數次救駕有功,自己命都可以不要,難道是爲了……
實在是不敢想了。那兩個青史留名的英雄人物,現在在我腦子裡的形象,亂成一團。
“咳……咳……”
想得呆了,竟然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一陣猛咳,好不尷尬。
四公子竟然還沒有說完。
“你猜張柳升爲什麼要爲此事譜曲?”他笑道。
我心下駭然。
“難道……難道張柳升也知道此事隱情?”
“他的祖父是太宗隨侍,他自然知道。”
“那,那……”
我覺得自己正一臉蠢象的面對天下最大的笑話。
“樂卿張柳升,”四公子手中的馬鞭又指了指,“他也是成名人物,卻情衷朝中一人,不得迴應,才鬱郁離京。若非他本性如此,心中羨慕太宗與齊國公的一段佳話,‘紅衣’豈會傳世?”
謎底揭破。
登時覺得天旋地轉,我差點從馬上跌下來。
四公子伸手拉住我,一臉忍耐的笑意,“昨日我見蘇公子與張公子琴瑟和諧,以爲蘇公子早知道此事,原來蘇公子卻不知情。”
我腦中嗡嗡作響,什麼琴瑟和諧,還斷袖之癖呢!好你個張之庭,竟將此事瞞我,枉我每次吹奏紅衣累得聲嘶力竭,你卻在暗笑我不知爾父龍陽之好?
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實在是不便在四公子面前發作,生生在心中壓下千萬破口大罵的衝動。
四公子見我形容,大概覺得實在好笑,又爲顧全我面子隱忍着不發,眯起的眼中波光流轉,一時竟是神采飛揚。
那一瞬,如雲幕掀起,透出其上點點星輝,如泥塑剝落,露出內裡一尊金佛。
我立時由怒轉樂。
——哪用十日,我早就看破這假裝一臉安然的人!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