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箭雙鵰[一]
直到第二天清晨,隨着黎明晨光的乍現,才擺脫了身後好似永遠也甩不掉的追擊。如果喜歡本小說,請推薦給您的朋友,
損失了六個人,全是李仲恭的手下兵士。追擊的人訓練有素,毫不留情,將這些前一刻還在火堆邊圍坐的熟臉綁匪們,迅速的壓折在翻倒的馬腹下,淹沒在遠遠的慘叫中,消滅在我們一路上不得不留下的斷後裡……再沒有出現。
我面無表情的坐在青苔斑駁的老樹樁上,看着他們打來泉水,包紮傷口,清點折損,啃咬冷硬的乾糧,重新分配剩餘不多的物資,然後在這處不見人煙的深山老林裡,用司南對着羊皮地圖,試圖確定此刻的方位。
心裡平靜無波。
倒是能冷酷的面對他人的死亡了,好像這些日子以來,愈發沒有心肝。
“胳膊,你。”
我擡頭看着木赫爾,看着他遞過來還算乾淨的布條,一動不動。胳膊上只有沿路被草木劃傷的創口,經過一夜的風乾自然結痂,不是什麼大礙。夜裡身後追擊不斷的箭矢,像黑暗裡睜着眼睛的蝙蝠一樣,一支也沒有逼近過他帶着我的坐騎。
其實來人不該這麼心軟,連帶着讓這個匪首,也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布條在我直白的漠視下最終收回去,主人還沒有來得及對沉默抵抗的俘虜發泄漸漸聚起的怒氣,身後就傳來了其他的聲音。“木赫爾,我們要談一談。”
“你說。”
木赫爾頓了一頓,轉過去面對李仲恭。
他們兩人離開我幾步遠,在一旁的樹後纔開始談話。
但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沒有了避諱的必要,還是根本不屑於管顧俘虜的刺探,聲音不加壓低的傳來,我能清楚的聽見他們談話的字句。
“我們必須要儘快離開這裡。”是李仲恭有些急迫的黯啞聲調。
“李大人有什麼意見?”
“函關肯定已佈下了天羅地網,我們只能走山路。”
沒有聽到木赫爾的回答,只聽到李仲恭的話。
“要丟棄所有不必要的東西,避人耳目的翻過這些山頭,至少要花三天……還是我們走得過去。”
“……所以?”
“要丟了蘇鵲,他是個累贅!”
我又錯失回答。
“來人是禁衛軍,帶頭的是親勳翊衛檢校中郎將李瞬!我的人個個都是好手,損了一大半,沒有那麼容易擺脫的……”
“正因如此……要留着人。”
冷寒不帶感情的調調,聽得我的心兀然沉下去。
“他是秘密。”
“……秘密?”
李仲恭似乎和我一樣,對這個奇怪的稱謂楞了一下,然後才困難的會過意來,“木赫爾,當前重要的是把和親的真相帶到,不是設計陰謀詭計的人!是你自己說的,一旦該死的齊鵬和景元勝匯合、出境……後果不堪設想!就算他還知道點什麼內情,如果不能儘快把消息傳過去,消息的深淺還有什麼意義!殺了他李瞬就會回頭覆命,我們纔有機會逃出去!”
那頭嘰裡咕嚕的吐了一串狄語,像是一句惡毒的咒罵。對面樹林裡圍着看地圖的三個狄人立刻警覺的擡起頭往這邊看來,有一個,還壓上了腰間的馬刀。
李仲恭剩下的兩個手下僵在那裡,一時靜謐,只聽見樹後木赫爾的低喝。
“再多一個字,就分頭走,由你,來引開追兵!”
我的命運似乎就這麼被定下來。
晝伏夜出,樹林間迂迴的穿行,木赫爾好像已經不耐去掩藏他暴戾的本性,偶爾的對話,嚴酷狠厲。
但是不論如何,讓我失望的是,狄人就像天生的獵人,即使在他鄉異地的崇山峻嶺間徘徊,也總能找到回家的路。
第二天的傍晚,在一個小山頭上,發現了一所廢棄的、大概是附近獵戶建起用來晚間暫歇,躲避野獸的小屋。
他們不敢生火,兩個狄人各帶一個李仲恭的兵士分成兩個隊,出去尋找野食。這種相互監督似的編隊,自從入山以來就一直持續。只可惜他們的內訌並沒有給我的處境帶來多大的不同,無論是憎恨着我使其暴露並拖累其逃竄的李仲恭,還是惱怒着我玩弄陰謀詭計膽敢侵犯其國的狄人,實際上都應該是一樣欲置我於死地而後快。
我日夜盤算怎麼離開這些人。
要死要活,總該有一個結果。他們日漸焦躁,那頭李瞬的耐心與毅力也不知道還剩了多少。想當初約定,只是被擄出京城也就罷了,如今竟然一路,幾要出關。
偏離最初的計劃已經太多。
嘶……
我伸手想摸摸頭頂上的髮簪,果然是碰緊了腕上的麻繩,痛得要命。
自從上山逃亡,就又被上牢了枷鎖。歹人沒有掉以輕心,枉費我小心翼翼的保存身上最後的一點力氣,隨時準備落跑的苦心。
“不要妄動。”
斜了一眼警告我的人,又閉上眼。分明是並排坐着休息,這人披散的頭髮和紮在腰間的布塊,卻明白的昭示着他的異族。
“翻過這道山,就是函關外,直至狄境,再無阻攔。”
木赫爾沉靜的陳述。
我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出了關,縱然還有北邑千里覃土的延綿,卻多得是人煙稀少的原野,一向是土匪橫出的荒野,流放奸犯的去處……
“蘇鵲。”他又開口道,“我家鄉有一種烈酒,喝了,會醉,會吐露真言——”
茫然一片,我不知道他突然在說些什麼,卻被他捏了臉頰轉過來,痛得不得不睜眼,看見他複雜難言的面目。
“你是個會藏秘密的人,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草原上洞窟最深、最狡猾的兔子,就有和這一樣的眼神……”
什麼?
回過味,我哭笑不得。什麼兔子,什麼洞……被擺了一道,就記恨得要命罷了。大概對於他我就像個百年不遇的雞肋,明知道不會老實交代,卻還抱着不認輸的死心眼,非要啃下來。
因爲這種人在意的事,怎麼樣都冥頑不靈。獵物一點少有的不合作,就能激發了他徹底征服的決心。
見我不理他,木赫爾神色不鬱的還要說什麼,卻因爲走進來的李仲恭,嚥了回去。他起身和李仲恭擦肩而過——現在人手不多,連他們兩個,也需要換班望風。
李仲恭在對面坐下,隔着中間受傷較重,留在屋裡休息的一個狄人,望着我,明顯的臉色不善。
我也不想理他。打心裡面,我厭惡這個人。可是……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我舉起捆成一團的雙手,衝他,勾了勾指頭。
李仲恭在對面遙遙看着我的動作,眼神森冷,就像在看一條翻不動浪花的小蛇。
“你過來……有辦法……”
我的聲音又低又啞,比起人聲,更像沙沙作響的山風。這還是這些天發覺嗓子稍微好點,頭一次試探着出聲。
吏部侍郎大人依舊不動如山。可是他按在膝蓋上的手指用力,漸漸泛了青白。
“出關……”
下一刻,我就給躍過來的李仲恭捂住了嘴巴,做不得聲。
他伏在我耳邊道,“不管你安得什麼心思,休想!”
休想什麼,騙你?
太多慮了吧。
我分出一隻食指,艱難的在他腿上飛快的寫了兩個字——交換!
完了就等着他。
李仲恭掙扎了有一柱香,放開手。
一得空我就立刻掙扎起來,在地上又比又劃,又啞着聲咿咿呀呀,花費了不小的功夫,才終於表達清我的意思。
放我走,我就有辦法,送你出關。
如何?
放我走。
先說辦法。
和親仍在繼續,追兵行事隱秘,函關沿途,必沒有公開通緝你。
……是。
身上帶有通關文牒?
不錯。
帶有筆墨朱印?
包袱裡有。
好。
如何?
放我走。
……
先解了繩索,否則免談!
……
終於擺脫了手腳的束縛,我長抒了一口氣。對着旁邊虎視眈眈卻又分明窮途末路的人,心中突然百味陳雜。不免嘆了一口氣。
“……你把文牒筆墨……拿來……”
李仲恭警告似的等了我一眼,小心的跨過還在昏睡的傷員,取來了包裹裡的東西。
我揉着僵硬已久的手腕,看着他一樣一樣取出我要的東西,警惕又疑惑的等着。沒空多理他,手一伸,我抓了筆放在嘴裡含了,慢慢濡溼,將筆尖放到赤紅的印泥上捻轉。
李仲恭一把拉住我接下來的動作,“作什麼!”
“……放手。”
命令式的語氣到底讓他遲疑着收了手。我立刻掙開,強迫自己靜下心。闔上眼睛。細細回想……那一絲一點裡,輕微顯露的性格,那一勾一轉處,不經意留下的習慣……
都是熟悉,熟在心頭。
忽然難受起來。
……到底,是爲了什麼!
睜眼,指間疾動,一氣呵成。
持此牒者,予一概出關便利。諭字。
“天……”
耳邊李仲恭失態的驚呼,然後他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驚惶的向窗外探看,向屋中沉睡的傷員探看——
直到又坐回來,“天哪,天哪。你你……你大膽。”
差點笑出聲來。
“國都叛了……還怕……欺君這一條……”
這句諷刺,聽得李仲恭面色鐵青。對着文牒看了又看,他點頭又搖頭,一時也不知是喜是憂,“好、好……果然是白蓮公子。”
末了竟似贊非讚的嘆息。
我心中搖頭,時間有限,請不要浪費在慨嘆別人混飯吃的雕蟲小技上。在文牒上吹了又吹,讓字跡迅速的陰乾,合上,塞進了他的胸前。
李仲恭好像仍然難以接受這突如其來的生路,直到又一盞茶後,他轉頭盯住我。
我感覺他的腦筋在迅速的轉動,卻無法窺視他的思考。心中漸漸不安升起,這一次,不會再出什麼岔子了吧。
“就憑一個官牒,我無法帶着木赫爾他們出去。”
李仲恭終於開口低聲道。
不錯。我點頭。
“你想拆散我們。我獨自出關,就不敢到狄國報信。”
的確。沒有證明的身份,你憑什麼逃亡狄國。
“百般算計,你好深的心思!”
他的面目一陣猙獰,抽搐,看得人心驚,可是到最後,又妥協的放鬆下來,喃喃道,“可是我認了……事到如今,我纔不管狄人的死活。纔不管你們的偷襲,能不能滅了狄國。”
我趁着月光端詳他陰晴不明的臉,一晃而過的頹然,想他說的是真話。
那就行了。
李仲恭坐在那裡沉默了一陣。終究想決定了什麼,起身迅速收了包裹,原樣放回。又觀察了一陣外面,大概是確定沒有什麼異常的跡象,才又再在我對角坐下。
慢慢他直了身子,向我湊過來,“……蘇鵲。”
直覺他下面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但是卻無法阻止。“天一亮,我就離開這裡。但不會放了你。”
我立刻惡狠狠的瞪着他。
李仲恭沒有被我瞪住,反而露出一個令人生厭的笑來,“你早就知道我會反悔,只不過試一試罷了……何必作出那種眼神?”
“……卑……鄙……混蛋……”
“呵,罵得好。罵得對……”
他無所謂的點頭,佈滿橫肉的臉乾脆壓低下來,一手搭在我的肩上,把聲音都吐在了耳邊,“你不齒,你清高,是你們都不知道……人最痛苦的不是死了,而是沒了自己最自豪的東西。沒了,他就沒什麼好在乎的了……就變成了,像我這樣。”
難以抑制的心寒起來,還不及掙脫,聽得他發狠道,“承了你的情,總要報答……所以不殺你,只叫你知道……”
“啊——”
聽見自己口裡傳出淒厲不似人聲的慘叫,卻只有短促一個音節。然後,就全分心到被人卡住的脖子上,眼前是一片搖曳的,晃動的白星,一顆一顆、不斷綻放——
刺目的光芒漸漸淡去。
等到終於被分解開能喘上氣,尖銳的痛楚也不待一刻的回來,讓我蜷縮成一團用上全身的力氣抵禦,一陣一陣,在哆嗦中昏昏然,又被鑽心的刺痛拉回來……
……旁邊人的說話彷彿都在遠處。本該是憤怒的爭吵,聽來卻是那麼細微,那麼飄渺,幾乎遙不可及……
“我說過不能殺了他!”
“他想要逃跑!”
“他根本逃不掉,你這麼做是故意的!”
“沒怎麼樣……不過踩到手,總不能讓他大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