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深流[一]
像是天上落的雷劈在背上。如果喜歡本小說,請推薦給您的朋友,腰以下變成樹樁,忽然就沒了知覺。要懷疑自己的所聞,但那兩個不會有錯的字節,清晰又分明。
“玉郎!”
再一次。讓我微微的顫抖。
來人喚得更貼近了,也杜絕那是憑空出現幻聽的藉口。
……但這個名字。
心在雷擊落入的沉寂之後,薪火重燃般“怦”、“怦”的跳動——
這個無人知曉的名字。
我帶了些茫然的看向劉玉……以並不情願的遲緩和一份迷惑,想從他面對着我的臉上,找出一點答案。
這個已經不該再提的名字。
而劉玉此時的目光正越過了我,他看着後面的某一點。那眼裡的語言是驚訝,爾後帶上了惶恐,踮起的腳尖墜下去,“撲通”跪在地上。
“參見……”
我在他顫抖的聲線裡回過味來,費力的挪動腰身。
那是非常纖細,非常秀美的女子。
即使是自詡見過百千佳麗的我,也不得不這麼說。
宮燈的照映下,手籠的襯托裡。烏雲髻把一頭青絲高高盤起,金步搖墜着蘭花鈿,點綴在雙鬢上。眉目如畫,白麪如瓷,深重的玄色對襟寬袖袍服,滾了細緻的金邊,由一大串翡翠綠珠從脖頸上纏繞掛下,搖在百鳥朝鳳的襞膝上,壓紫裙曳地,伴花穗垂行。
華貴,而不失柔媚。
正當我欣賞之時,她卻以儒裙限制的步幅——迅速的穿過長廊向我們走來。
那動作太快,快到有些倉促。鼓起的寬袖,似乎能聽到兩面帶風的聲音,長裙的下襬,被帶出水浪般波波的涌動,金蓮的一點鞋尖偶爾露出,也旋即不見。
不過,仍透着一番婀娜。
只是越走到近處,她的步子越發慢了。
慢,慢下去……
終於停在我一丈之前。其下起伏的胸膛,抑不住急促的呼吸,證明方纔那一陣疾走的劇烈還在延續。但不知爲何,那雙秋水妙目中本來跳躍的驚奇、盎然的生氣,已在最後幾步路上飄然散去,化成一潭無波的死水。
我就像是看見一朵曇花飛來,然後凋零路上。
此刻,她把方纔匆忙間露出的一截手臂緩緩縮回袖中,雙手於腹前交握,擡起頜,挺起胸,以公室女性特有的那種端莊儀態,靜默的站立。
只盯着我。
上上下下,裡裡外外。以一種相對低下的高度,卻完全的俯視。目光沉靜,面色冷峻,卻不加絲毫的避諱,就像,審視一個沒有生命的器具。
被那麼看着,使我沒有其他的辦法。
也只能看着她。
微低着頭,帶着稍許謙卑的姿態。
才發現她其實並沒有遠觀那麼年輕。說不出準確年齡的臉,雖不顯老態,卻總讓人覺着,像一顆熟到好處的果實,由內而外,透出一股子丰韻和成熟的感覺來。
朱脣輕啓,先吐出讓四周驟冷的語言。
“站者何人?”
我的下襟被人用勁的拉了一下,差點讓我站立不穩。於是就順着劉玉的那股勁,軟下膝蓋,跪上晚風拂過,透着冰涼寒陰的石磚。
從她的問話可以想見,她並不知道我是何人。
可是,我卻知道她是何人了。
“微臣蘇鵲,參見太后娘娘——”
既然低頭,就索性將頭抵在地上。“臣夜入皇宮,見玉液池景色優美,禁不住駐足觀賞,出神之際竟不知是太后娘娘駕到,更有眼不識鳳儀,致衝撞鑾駕,實在罪該萬死!”
……
面前是無人應答。我不能擡頭,只聽見由遠而近的宮娥腳步和氣喘聲,依次落在太后的近旁。然後她們也摒了氣,小心收起所有的聲息。
靜寂。
時間過了有一炷香。
還未全然轉暖的春末,我的額頭上卻流下涔涔的汗水,倒流至頂,在長廊青灰色的地面上,落下一團深斑。
劉玉就伏在我的身側,不知是否也不好過。只是他大概比我謹慎,毫無動彈的跡象,而我方有一絲蠢動的衝動,就因爲突然降至的問話,駭停了動作。
“是哪裡人氏?今歲幾何?”
……我不知她作何緣故。
但再突兀的提問,也只有她不問,沒有能不回答。“啓稟太后,微臣出生北邑慶州府冬河鎮,今春虛有二十。”
又是好長一陣無聲無息。
長到我額上的汗珠已經被地面的穿堂風吹乾,留下黏黏的不適感。
“你,把頭擡起來。”
“……”
於是,我又一次見到了尊貴的帝母。不露聲色的觀察中,依稀想起,記憶中她合該早就年過四旬,但這一張稍嫌蒼白卻無甚皺褶的臉上,當年先帝寵盛時野史皆書的“冷豔冠羣”四字,仍隱約可現。
“還是個孩子……”
等了半天,卻等到了這一句漠然的喟嘆。太后繃直的軀幹鬆弛下來,目光落在我吊着的手上,她伸出右手,向上輕擡,再搭在伸手來攙的宮娥臂上。“哀家聽說過。翰林學士……在函谷,狄人射傷了你。”
我順着她的意平身站起來。這一句識得,她的語氣,竟帶了些難以察覺的不耐。就像是一個被不識趣的下屬打擾的權貴,很快就會失去最初那一點好奇,回到原先的道途。而剛纔那個一邊呼喊着忌諱的名字,一邊在靜穆的迴廊裡疾奔的女人,彷彿就是我花眼之後,看到的一場幻夢。
“多謝太后關心,臣已好了許多。”
這回謝禮,不曾擡頭仰望。借住宮中養傷已有半月餘,她聽說過這一個人也並不奇怪,我有些意外的反倒是,聽她的說法,並不似清楚這次事件的真相。
感覺太后的目光又落到了我的頭頂上,來回逡巡。
“你立了功。”
清冷淡漠的陳述。
“臣不敢居功。此次能佔得先機,全賴陛下事前謀劃,早定聖裁,臣只不過是依計走了一遭……”
如果沒錯的話,我聽到了一聲冷笑。
小,卻清楚。
難免有些刺耳。
“好。那邊在擺宴,這邊還讓着功勞。”
她的聲音輕飄無根,衝着我身後的方向,似乎多說一個字都是敷衍,“罷了……要跟着他,那也是你們年輕人的事。”
我不由自主擡起頭來。
太后的臉正停在宮女提籠上方的光映中,顯得慘白、猙獰。她的語氣越發冷漠,似乎連啓脣都透着厭惡,“……哀家一個宮裡等死的人,有什麼相干。”
我不知該接什麼好。她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語,並不需要別人的接口。就算真正需要,我也不敢那麼做。
唯一所幸的是,我難解的猶疑並沒有持續多久,東首一個蒼勁的聲音就截斷了這場怪異的談話。
“太后貴體違和,夜寒露重,還請早些回長泰殿歇息!”
夜沉燈背,使我看不清來人的面貌。而那不容置疑的口吻,聽在無人敢多嘴的寂靜湖邊,絕無二者的可能。
我和着又清脆點地的劉玉下拜。
好像沒有帶隨人,但即使是孤身一個的尚書令大人,也仍舊那番蓋過千軍的氣魄。他似乎沒有看見我和劉玉,幾步走近長廊,手在空中大幅揮舞,口中不停高喝:“都是是幹什麼的!這麼晚了還帶太后出來,出事誰擔着!還不給我速速攙回去!”
還沒有從首次聽見周肅夫高聲說話的震撼中緩過來,身前又有了變故。
方纔還是低迴婉轉的女聲在耳邊變成了尖細,刺痛我的耳膜。“你們幹什麼?幹什麼!哀家不回去!”
周肅夫撩起大袍的下襬,跨過了長廊柱下的石凳,看都沒有看一眼跪着瞠目結舌的我,伸手抓住在宮娥中奮力掙扎的太后。
“不要胡鬧!”
他大喝。
“不要!”太后像是突然增加了力氣,一把甩開兄長的手,連帶着推開身邊的兩個宮娥,“我知你又來送藥,我知你當我瘋癲!我偏就要瘋癲——長泰殿,那是什麼地方,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
……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后隨身的婢女宮娥,剛纔談話時還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現在卻全都變作了力大無窮的護法,欺凌着中間那個尊貴無比的女人……讓人膽寒的太后,剛纔還是秀麗端莊的冷豔美人,現在卻完全變作了瘋狂的羅剎,不顧一切的在人中掙扎……略上年紀的尚書令,剛纔還是不苟言笑的世人師表,現在卻轉身變作了怒目的金剛,拋棄尊卑大小扭打在人羣中。
想要張口發出驚呼,身後有隻手伸過來死死捂住我的嘴,把我拉拽着向後拖行。
我的膝蓋磨在冰冷的石磚上,衣服的下襬糾結成高低的磕碰,吊在胸前的右手往復撞擊在胸脯上,全讓我想要驚叫。
卻蓋在那廂一次又一次放聲的高呼裡。
“難道還要回去再瘋一次嗎!放手——”
“——太后該回去吃藥了!”
“——我沒有病!”
“抓住她!抓住她——”
“放手——”
……
“太后有風疾舊患,每年春末發作,萬萬不得外傳。”
劉玉小聲緊張的提醒,隨着那幅難堪的畫面終於遠去在那漫長、漫長的長廊裡,灌進我的腦海。而耳中那份無限放大的震撼,則成爲這個晚上,唯一超過遠方嚴捂口縫下仍然漏出的尖叫的聲響。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