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義難爲[二]
結果顧文古此人果然性格,等到酒過三巡,他也真的沒來吃晚飯。如果喜歡本小說,請推薦給您的朋友,
“看不出來蘇大人還有這一手烤野味的絕活,”定襄王填飽了肚子,大手在腹間拍拍,不忘誇我幾句。“你分到營裡本王真是有口福,哈哈……”
“小時候皮的,有機會就山裡打個滾。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遊的,能動的那還不都是拿來打牙祭了。”
定襄王聽得大笑,“哈,你不說我還真看不出來,原來蘇學士還是山大王?”
那是,當年一座雲霧山,都快被我和芸師父一對師徒雙煞騷擾到千山雞飛絕,萬里兔無蹤了。
吃得差不多了,我拍拍屁股站起,“你們聊着,我去看看顧大人啊。”
“唔……饅頭,在那邊籠裡。”
定襄王好心的指點一聲,擦一擦油嘴,繼續撕他的兔子。
尋到顧文古的帳子,喊了他聲,得到迴應進去一看倒好——這位老兄藉着柴火之光,盤腿坐在地上,竟然在夜讀聖賢書。
“文古兄,”我呆那,是又好氣又好笑,“大家不過跟你開個玩笑,你就真不來吃飯了?”
顧文古見是我,也沒起來招呼,眼神示意我坐,“沒有。”
可惜他的肚子咕咕不適時的叫了兩聲,出賣了他。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可惜書中,沒有白饅頭啊……”我蹲下,把揣着的饅頭丟給他,“吶,定襄王讓我帶給你的。”
顧文古接了饅頭,稍稍有些不自在的看我一眼,我笑笑,他終是放在火上烘起來。“其實……我也沒什麼心思去和他們鬨鬧。”
瞥一眼他剛纔看的東西,將近寸把厚的一沓卷宗,接口處盡數印着刑部的封印,我沒接口。
他也不在意,看着火勢翻轉了饅頭,一會熱了,拿下一隻,細心撥了烤焦的皮,一點一點掰下吃了。
我坐了會,也沒什麼事情就想早點起身告辭,卻忽然覺得有點奇怪。四下張望了一番,並沒有找着來源,就忍不住問他,“顧大人……你有沒有,呃,聽到有什麼聲音?”
“哦?”
顧文古停下正剝饅頭皮的手,不解的擡起頭來,“什麼聲音?”
“嘰嘰喳喳的,小聲吵的聲音。”
“有嗎?”
“有啊,越發的大了,你仔細聽聽?”
“嗯……”他聽了我的話還沒來得及凝神細聽,忽然嗖的站起來,四處亂看,一臉緊張的盯着我,“是有,是什麼?是什麼……該,該不會是耗子吧?”
陡見那一臉狀如見鬼的刷白,我忽然很想笑。跟着站起來,開口就揶揄他,“文古兄,你,你難道——”
話還沒完卻見顧文古駭然變色,手上拿的半個饅頭掉下,骨碌碌滾到一邊。
“怎麼了?顧大人,顧大人吶,您該不會是真的怕,怕……呵……”
這回我不顧他的面子,真忍不住笑了。
“……”
顧文古瞪着我,一臉驚懼,張口結舌,說不出一句話。
“不會吧,顧大人,文古兄,就這山裡,哪裡會真有耗子?你要找出一隻,我還就逮了燒了,來給您下酒……”
他沒有搭話,嘴脣微扇,臉色青白,身子樁子般僵着,一隻手顫顫抖着往我身後指。“……”
“在哪啊?”
我好笑的順着他手回頭——再笑不出來了。
身後半丈處,一條二尺來長,瑩綠髮光,體側兩道白色背鱗縱線劃過的青蛇,蜷臥在堆在門口的被褥中。它寶石般的菱形頭顱上嵌着兩隻黃豆眼,殷紅的信子一閃一縮,正衝着火光緩緩的,弧度優美的伸出——
正衝着我伸出。
在心神有所反應之前,身體已經先行動。
幾乎在蛇向我襲來的同時,我反射的向後疾躍,隨手抓到什麼,都向蛇頭砸去。
沒有命中,但是及時阻了青蛇的動作。
下一刻,抄起的一沓圈扎卷宗幸運的戳中七寸處!
——青蛇在硬質書脊抵戳下翻動不休,尾巴幾乎是立刻就反纏上我的手腕,忍着一股一股翻涌的噁心,我杵着卷宗,死死不放。
蛇纏得越來越緊,緊的像要箍斷胳膊,手杵着,卻越來越無力。
膽戰心驚中,它竟然還能昂頭試圖反噬,大駭失色,一腳踩下——
蛇頭抵地,一盞茶之後,終於不再動彈。
涼溼的蛇身自手腕上緩緩滑下,在衣袖上留下幾條麟印。半晌之後,我僵直着腿移開左腳,靴底之下,青色的皮肉粘在地上,一小攤腥惡的血肉模糊。
不放心的在那處狠狠補上一腳,我最終站起身來,氣喘如牛。
回頭,顧文古頹然坐倒在地上。
“……沒事吧?”
我也是驚魂未定,聲音虛飄飄的,如九天外隔着厚厚雲層的傳音。
他答不出來,不過並不像受了傷的樣子。
籲一口氣。兩指拈起那條死物,衝着那走形的蛇頭看了看,大概是竹葉青一類的爬蟲。湊到鼻頭,那物有一股蟲蛇特有的腥羶之氣,除此之外,卻還隱隱有些雄黃和草藥混合的味道。
扔了蛇,我問顧文古,“你介不介意我把這翻一遍?”
顧文古仍不答,只坐在地上,驚懼的看他腳邊的死蛇。
無暇安慰他,我只得沉聲道,“你起來出去,讓我裡外翻一遍……保不定還有。”
最後一句話很有效,顧文古試了兩次,掙扎着爬起來,跌跌撞撞出去了。
撿了根燒火棍,我四下戳戳弄弄搜索一番,確定並沒有其他的走蟲。出來檢視外面,看到帳頂,倒是明白爲什麼先前有嘰嘰喳喳的聲音。
原來我無意中,把那一窩鵪鶉放在顧文古的帳篷上了。
小小的鵪鶉,救了我一命。
或者說,是救了顧文古一命。
看看十幾步外的篝火處,燒烤未完,酒香陣陣,氣氛依舊熱烈喧囂。這一番帳中的折騰似乎並沒有驚動他人。顧文古靜靜站在不遠處,不知是深思熟慮還是尚未回神,他沒有叫人。
“先進去?”我問。
他也有些緩過來,點頭。
進帳放下門簾,火光衝上,他臉色仍是發青,我苦笑着想,我的臉色估計也好不到哪去。
“方纔多謝賢弟……”顧文古啞了半天,終於找回了聲音,“若不是你在——”
“先不談這些,”我拎起那死蛇,隨手拿團布粗略包了,沉聲問他,“文古兄,你手上,到底有幾樁案子?”
彈劾之風盛行,目前會同三司監審的瀆職舞弊案,怕是都積在他手上。我本不想問,但現在又不得不問。
“不下十樁。”
“幾樁是要命的?”
他沉吟半天,“……幾乎樁樁要命。”
嘆口氣,我把那抱着蛇的布包往他手中一放,“藥驅冬蛇,謀害朝廷命官——該當何罪?”
顧文古捧着那蛇,身子打糠般抖個不停,卻也意識到事情嚴重性,好生把持着不敢摔下,聲音卻顫着,越說越是小聲,“……山地草長溼重,本多蟲蛇……難以判斷……即使是人爲,恐,恐怕白天,也早就佈下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
郭怡只是被打,現在他們,是要你命啊!
他偏偏垂首默立,不語不言。
作孽啊……
“爲江南同文,這樣值得嗎?”
他驚詫的看我,稍後仍是垂首不語。
我看着他,亦無話可說。
半晌,我無奈的打破沉默,“這樣,今晚文古兄先去我帳子歇了吧。西邊不遠,二十七號。”
顧文古這下倒是擡起頭來。“不可,那你怎辦?”
“無妨,我可去別處打發時間,不行再回來和你擠擠。”
“……不可連累賢弟。”
“一晚而已!”我幾乎動了真怒,“你怎的非要這樣置我於不義!”
顧文古嚇得一愣,猶豫再三,終於答應。
我心中煩躁,負手站在門口,等他收了卷宗和其他幾樣隨身東西,避開衆人,帶到我的帳篷。
進去引了火,告辭就要出去。
顧文古忙起身追着說,“多謝。”
“不必言謝,文古兄自便吧,好好休息。”
“……蘇賢弟,”要轉身出去,他忽然又喊住我,沉吟再三,再仰起頭是一臉認真嚴肅。“賢弟以爲同文如何?”
心中有氣,我住了腳直接反問他:“文古兄是問我同文如何,還是暄兆文禍如何?”
顧文古頓了頓,方小聲開口:
“暄兆文禍……又如何?”
“呵……”我冷笑一聲,“不如何。”
“……怎麼說?”
我對上他的殷殷目光,頓了少刻,漠然啓開脣口。“不當如何,不論如何——天地悠悠,蒼然萬物;公道二字,自在人心。我輩區區凡人,數十載蹉跎一夢,豈勞奈何之,豈可,奈何之?”
顧文古張口結舌,直直看着我的一臉涼薄,時間之久,我以爲他要看着看着,愴然欲慨,慨然欲泣。
然而最終他只是低首恍若離神般立着,良久未語。
我也不說話,就這麼陪他沉默着,直到他再度開口。
“……同文於我,是師長,是友人,是前輩,是後生。同文於我,是江南士林百年清譽,是天下大義,百姓福祉。”
再擡首,他已是滿臉堅毅。一雙黑沉的眸子耿直的瞪着,盡處熠熠凸現的光華,彷彿是有誰,一把燃亮了心底的火花,“——雖知未嘗可奈何,唯義之所在,萬死莫辭。”
……
我喟然無語。
猶豫片刻,顧文古看着我,補充般壓低了聲:“皇上曾言……願有朝一日,令行天下,爲暄兆三君子正名……”
我早已猜到。
只是點頭,掀帳出門前,我悄聲說了句:“你且活着,才能看到那一天。”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