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旭早就注意到這人手上的兵刃,這玩意幾乎就是加了手柄的大號鐵針,但和鐵針又有一些不同,這叫‘奇’的兵器他還是頭一回聽過。據他所知除了奪人外,宋鈺和弱水別的殺手沒有交集,即便宋鈺再如何無用也不會對於自己有殺父之仇的弱水有瓜果往來。
世間只有自己的運行規則。
在宋鈺原來的世界,沒有真元神念,也沒有飛檐走壁,所以將技擊知道和器物運用發揮到極致,很多事物都是隨着時代的發展而衍生出來的。大禹將繼承人選擇爲自己兒子從而終結了世族制,一副《神曲》提出了對教會的厭惡,從而拉開了文藝復興的序幕,蒸汽機的出現昭示着工業革命的開始…
而大荒不同。在真元能夠殺人的時候,兵器成爲一種載體,它負擔着承受修道者更強大更純粹的真元即可;宋鈺原來那個世界的人沒有了翅膀便只能窮經皓首,故有人發出震撼整個世界的吶喊:君子生非異,善假於物!
錡也是時代的產物,準確說是戰爭的產物。代表着冷兵器時代最巔峰的一個階段,在宋鈺那個時代,它還有一個耳熟能詳的名字:三棱刺!
宋鈺對三棱刺的喜歡不亞於自己雙刀,只是覺得太過於霸道,而天關城鐵匠鋪那些製作工藝根本達不到三棱刺的冶煉條件纔不得不放棄,在殺了老刀把子不再做殺手後,他只將三棱刺的信息告訴過一人。
“看來你還是採納了我的意見。”宋鈺臉上雖然露出笑容,但卻將神經繃得更緊,目不轉睛地盯着對方。
對方不言。
宋鈺眼中殺機更濃,笑聲卻更爽朗:“是來殺我的?”
“是!”對方一開口便雷霆般驟然發難,手上三棱刺如毒蛇般悄無聲息地奔襲到面前。
作爲一柄劍,只要足夠的輕靈和鋒利就夠了;作爲一把刀,只要達到強度和厚重就夠了;但作爲殺傷性兵器,刀劍都還遠遠不夠,除開使用者技法等因素而言,能承擔起刺殺、破壞、以及刀劍所有優點,這樣的兵器不多。
橫刀是其一,除此之外宋鈺知道的就只有三棱刺了。
三棱刺比他的刀強度更甚、破壞性更大。
宋鈺越是認識到三棱刺的危害越是不敢大意,幾乎是沒有絲毫猶豫就出刀相迎。
對方也仗着三棱刺的優勢,肆無忌憚地和宋鈺的短刀磕在一起。
刀與刺碰撞發出鏗鏘的聲音,兩人在方寸之間飛快的往來數十下,到最後宋鈺終於不再做冒險的事。他已經失去了夜叉,不能將手上唯一短刀再折損進去。
三棱刺好幾次都貼着他衣服擦過,宋鈺不知道魂蟒袍究竟還能否發揮作用,要不是他反應迅速怕是早交代在這裡了。
遠處的範旭越看越是皺眉,這哪裡是生死相搏,分明是小孩子過家家。他從小摸劍,十歲開始殺人,兩人最初倒是真材實料地交手過招,隨後就忽然間變得異常默契地喂招…
沒錯就是喂招!
“停!”紅影飛退五尺,將手上三棱刺插回腰帶:“這麼稀鬆平淡的身手你怎麼活到今天的?”
宋鈺被說得一陣苦笑,微微一想發覺自己和對方交手確實是處處受制,一是三棱刺的兇名太盛讓他處處提防;其二是面對這人他實在下不了狠手,在感受不到對方殺意的時候,他更沒法放開手腳。
“要是我一早知道你身份,也許不會是今天這結局。”那人將騰出來的雙手擡起,用手將散亂的頭髮分開朝後腦撥去,露出一張精緻得像瓷娃娃般光潔的面容,涇渭分明的眼珠中泛動着令人陶醉的光輝,朝宋鈺盈盈半躬:“見着你真好,先生!”
宋鈺腦袋轟然炸開,他一直以爲自己已經忘記了這張臉這個人,卻在再見的瞬間才發現,有些事並不是他忘記了,而是將此埋藏於心底,對方的一點一滴在這瞬間盡悉浮現,萬千感慨化作一聲輕喚:“月嬌!”
範旭本就覺得不妙,在聽到宋鈺直呼其名後便立即醒悟過來,眼前這代表封昊的殺手竟然是夜叉的老相好。月嬌與宋鈺之間的那些小故事在踏月節後就成了天關城衆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在經過無數人拍胸口保證自己親眼所見兩人無數狗血八卦的故事後,早就演繹成了大荒版的‘梁山伯
與祝英臺’。
任何時候,那些悽婉的愛情故事都是能夠博得所有人的惋惜和眼淚,就一如蘇小小的油紙青馬踏破蘇堤般令所有人沉醉而原意相信自己臆想出來的故事。即便是宋鈺所在的那科技日新月異的時代,蘇小小的故事依然被人津津樂道地傳說。
以前上大學時期,宋鈺還特意去蘇小小墓前走了一回,算是完成了一次圓滿的文化之旅。
範旭疑惑地問道:“你不是死在踏月節上嗎?”
這話同樣是宋鈺想問的,所以同樣用迫切的目光望來。
月嬌微笑着望向宋鈺:“我是死在何人之手?”
宋鈺恍然大悟,宋安還有個身份是四鬼之一的安公子,一樣屬於弱水殺手。以宋安那縝密的心思要製造一場假死是輕而易舉的事:“這麼說,奪人其實也一直知道你的事?”
“那是自然。奪人師兄一直認爲我天賦不錯,正好藉助這機會讓我雌伏下去潛心修煉。弱水之所以恨夜叉是因爲我們很多同僚都死在你手上,而且連屍體都尋找不到,安公子將我帶到藏匿地,我才知道那些原本已經死去的人卻又活生生出現在我眼前,在以前連我都被師兄給騙了。”
“那傢伙倒是好算計。”宋鈺一直不明白弱水和自己之間的樑子爲什麼會結那麼大,原來一切都是奪人在背後作了手腳,後來奪人曾經問過自己對月嬌的感情究竟如何,是否忘記了月嬌,只是那傢伙當時問得太含蓄,宋鈺壓根沒有往這方面想。
“通海河一戰我們本來是要露面的,奪人師兄說沒必要將所有雞蛋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如果連你都不能應付的話,我們將會是最後刺殺烏蠻的人。”
不將所有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這是宋鈺告訴奪人的理論,結果這傢伙竟然拿來用到自己身上。
“今天我將這些師兄都帶來了,你殺了烏蠻自然就是他們的恩人。”月嬌微微一笑:“任憑先生差遣。”
宋鈺驚疑不定地望着眼前這些人,情形急轉得太快,幾乎讓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半響纔回過神來,提着長弓朝範旭走去:“月嬌的話你都聽見了?”
範旭也被忽然的變故給震驚,一直以來宋鈺都是在他算計中,那知臨門一腳卻形勢逆轉:“聽見有如何,我要走你能留得住?最差的情況也不過是真元受損,修養一段時間就好。”
“那時候你的人會死傷過半,不是每個人都能有你這份修爲和速度。”儘管壓力陡然減去,但宋鈺依舊不敢逼範旭太緊,眼光輕描淡寫地掃過圍成 人牆的弱水殺手。自負的人通常都喜好顏面,若是激起範旭兇性,怕又是一番惡戰,宋鈺儘量讓自己言語表現得真誠一些:“不如我們好好談談。”
玉樞在山下只停留了片刻,最終還是和太羅幾人一同趕過來,想象中那天昏地暗的廝殺場面並沒有見到,那些黑衣黑劍的殺手也如老鼠一般不知道躲到什麼地方去了,整個山腰上僅僅只有三人。
首領正和宋鈺小聲地說着什麼,而那個刺傷了太羅的殺手正安靜地站在遠處。
“這是什麼人物關係?”即便是聰明如玉樞也有些弄不明白,但也沒有貿然上前,倒是那暗紅色殺手回過頭來朝這邊望了一眼,玉樞總覺得對方看的並不是自己而是被他們挾住的奪人。
又等了一會,首領和宋鈺之間的談話終於告一段落。範旭朝這邊微微揚手,等衆人都上前來,才輕輕說道:“他叫宋鈺,影牙少主!”在衆人驚疑中,頭也不回徑直下山。
太羅衆人面面相覷地發愣,卻不明白首領這究竟是何意,倒是玉樞瞪着宋鈺冷哼一聲,拂袖追着範旭方向快速離去,沒多久便追上慢悠悠下山的範旭,直接問道:“爲什麼?”
“你不該用這樣的態度和我說話。”範旭專注於腳下山石,對於玉樞這頂撞的行爲也毫不動怒:“‘悶頭吃肉’,這是姓宋的告訴我的一句話,很粗鄙但很實在的話,你只要明白這樣做對咱們沒壞處就行。”
“不殺宋鈺了?”
“以後要叫他少主,在有外人的情況下給與他足夠的尊重。”範旭微微加重語氣矯正着,隨後又道:“將影主之子將繼承影牙的消息放出去,兩個月內我要北域帝國所有人都要知
道此人的存在,只要不透露其本名就好。我會將盯着弱水的眼睛撤回來交給你,我只要你看住兩個人。”
“宋鈺、君嶽?”
太羅幾人將奪人留下後也相繼下山,宋鈺對奪人呲牙咧嘴裝痛苦的模樣視而不見,轉頭向月嬌問道:“弱水那些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先前範旭在我不便多問。”
“封昊大人和烏蠻向來不和,封昊大人是安公子引路人,所以我們都被安公子安排到封昊大人麾下。這次出來實際上是得到封昊大人許可,否則這些人我如何調遣得動?幾天前我聯繫上奪人師兄本是要他轉告你切莫與範旭接觸,他與封昊大人之間瓜葛糾纏不清,結果還是晚了。不過先生放心,暫時封昊大人不會對你動手的。”
宋鈺聽得暗暗驚心,也明白範旭臨走前那句話的意思,那老狐狸是意圖禍水東引:“怕是用不了多久,封昊就會改變主意。你找個機會離開弱水,我不願意到時候你我站在對立面。”
“月嬌明白自己在做什麼,那樣的事不會發生的。倒是先生不能再在海口、天關二城待下去了。我已在東海岸安排好接應,船會穿過葬神海峽一路西下,在遠眺峽登陸。帝都、古陽世家、百器堂都在北域以南,封昊大人沒有將勢力滲透進去,先生只有去了哪裡纔是安全的。”
“無妨,我自能應對。”這話卻不是宋鈺大放厥詞,今天清晨那瞬間感悟讓他獲益良多,也讓他隱隱觸摸到這世間力量的隱秘,若是悟到這之間的精髓,自然就不會再這樣狼狽躲閃,而且以範旭心性也不可能讓他輕易脫身:“封昊修爲如何?”
“深不可測!”
宋鈺暗自估測着,封昊與烏蠻不和卻寧願選擇培植勢力來對抗而不自己出手,並且兩人同屬蒼雷統領,想必比烏蠻強得也有限。
唯一讓他不快的是月嬌沒有聽從自己的勸說,數次想張嘴卻又將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除了那脆嫩的一聲‘先生’和一如既往的好看面容外,月嬌的一切都變得陌生,以前那清純脫俗的小女孩被這血腥般暗紅的一襲紅衣掩蓋。
“先生又犯倔了。”月嬌比誰都更瞭解宋鈺的倔強,奪人從身後走上來拍拍她肩,示意她不用再說下去。
宋鈺倒是想起一事,橫了奪人一眼:“我弄壞了你的五彩連,你們算計我很久很久,這兩件事咱們就扯平了。現在幫我個忙,羅雅丹不知怎地被君嶽騙去了宋族,雖然我和範旭達成約定,但這不包括他可能進行的暗中使壞,實際上我們兩的約定比一張紙還要蒼白。”
“她真正需要的人是你。”
“我得先去海口和君嶽見一面。”宋鈺一邊說一邊撿起地上的藤條箱,從影神的口中得知這玩意有個庸俗不堪的名字:黃泉匣。只是除了結實和開合需要獨特的機關手法配合之外,他再沒有發現這玩意有什麼特別之處,將弓放回裡箱子裡說道:“想着每一步都在別人牽引和算計着,這種感覺特別不好。”
“先生,我陪你。”
“不用。”宋鈺挺直了脊背,閉着眼睛朝着旭日深吸一口:“既然你不願遠離是非,想來對封昊那邊也得有個交代,如果遇上麻煩你能想到我就好,也不忘咱們相識一場。”一邊說一邊朝山下走去,還不忘反過走來揮動幾下胳膊。
月嬌聽得淚珠兒啪啪滑落,直到宋鈺身影消失在視線裡才輕輕對奪人說道:“我知道我已經是不潔之人,從來沒敢有太多非分之想,但先生這想要甩脫我的態度還是讓我心疼。”
“他是不想牽連你。影牙失去主人多年,人心早變。既然他答應範旭不讓君嶽坐上影主之位,自然是決定要和各方面勢力走上一遭,如果你跟在他身邊,那些接踵而至的麻煩也會牽連你的,而且封昊與他之間必然也會有個說法,到時候你夾在中間更爲難。”
月嬌忽而破涕爲笑,指尖在三棱刺表面輕輕摩挲:“既然我們敢殺烏蠻,那也能殺封昊。”
奪人大駭,像看妖怪一般望着月嬌說不出話來,小女孩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這樣無知的話也能不假思索地說出來。
“師兄!”月嬌將束在腦後的暗紅長髮放下來,長髮再次將皎白的面容連同那顧盼生輝的眸子一同遮擋:“我是認真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