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的心一緊。
或許她不該,不該告訴他一切。
他身體很是孱弱,且他是無辜的,而她,卻將一切告知他,這無疑對他是個致命的打擊。
夜風輕拂,她走上前,語聲輕柔:“我不會遷怒你。”
洛逸軒慢慢平復好氣息,看着她,輕聲道:“你無需顧慮我,要如何做,你儘管放手行事。”
“先不說中原諸國間發生的事,就目前靈月的現狀,想必洛公子不用深想,也知曉一二,所以,我行事時必不會手軟。”
連城眸光淡然,一字字道。
洛逸軒闔上雙目,頃刻間又睜開,道:“我知道。”
“公子,我們現在……”林叔扶着他走出涼亭,行走間極其小心,“回沐風殿嗎?”
“嗯。”洛逸軒緩緩點頭。
待他們主僕走遠,皇甫熠提氣飄進亭中。
“我是不是太過絕情了?”凝望那遠去的孱弱背影,連城喃喃道:“他畢竟對我有恩,若不是他當年出手相救,我和三妹,駿兒恐怕……還有,我現在能安然活着,也多虧他和他的朋友相救,而我,卻對他做了什麼?”
皇甫熠沉默了片刻,伸出長臂,攬她入懷,溫聲道:“該知道的他遲早會知道,你沒做錯什麼,你只是提前讓他了解一些事罷了!”
依在他暖暖的懷中,連城眸中還是涌上些許自責:“你沒看出來嗎?洛公子的身體很不好,如果因我剛剛說的那些話,致他病倒,那我可真就是恩將仇報了!”
“他是男人,沒那麼弱。”皇甫熠輕笑,“好了,別多想了,他既然已經知道,你再想下去,不過是自尋煩惱而已。”
被林叔攙扶着回到沐風殿,洛逸軒再沒忍住,“噗”一聲,鮮血自他嘴裡噴薄而出。
“公子!”林叔扶他走到牀邊,滿臉擔心,痛聲喚道。
洛逸軒吃力地擺擺手,而後在牀上盤膝而坐。
“你在旁守着,莫讓人擾我!”沐風殿中自然有伺候的宮人,還有貼身伺候洛逸軒的一名女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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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婢名竹芯,幼時就被洛霜安排在洛逸軒身邊伺候,畢竟林叔是男子,衣食住行上免不得粗心。
但,只要外出,洛逸軒是絕不會帶她在身邊,因爲他覺得長途跋涉,於女子來說太過辛勞。
因此,在外遊歷時,他身邊唯有林叔跟着。
然,這次遵母命進宮,竹芯作爲他的貼身女婢,自然要跟隨左右。
“公子,您別趕奴婢去殿外。”近些時日公子的身體越來越不好,林叔雖不讓她多問,更不讓她在婦人面前多嘴,可是她心裡清楚明白,公子已然病情加重。咳血,公子這幾天偶有咳血,她知道,沒想到的是,此時此刻竟直接噴出一口鮮血,這與太女有關嗎?
要不然,好端端的他怎會……他怎會……
竹芯眼裡淚水滾落,揪扯着手指,站在林叔身旁一動不動。
她看着洛逸軒,眼裡痛色極其明顯。
洛逸軒雙手結印胸前,緩緩調理着氣息,“林叔,太女與我說的話你想必都聽到了,趁這會距離天亮還有個段時間,你回府幫我看看,記住,務必小心。”這是他給自己最後一點機會,不是不信她之言,而是他想給自己一個機會,給雙親一個機會,否則,他會……
“公子……”林叔遲疑,半晌後,方道:“太女之言,不足爲信。”
洛逸軒喃喃:“快去快回,你知道我的脾氣。”林叔長嘆口氣,隱去目中痛色,招呼竹芯跟他到殿外。
“照顧好公子!”他與竹芯低聲交待數句,最後又強調其照顧好洛逸軒,便提氣沒入漫漫月色之中。
回到殿內,竹芯雙眸含淚,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看着那取下面具,長髮散落腦後,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嘴脣毫無血色的主子。
他很痛苦,她看得出,他正在運轉內息,壓制那極致之痛。周圍似是被一層淡而薄的輕紗包裹,時動時靜,好不穩定。
淚水順着她的臉頰滴滴滑落,她不受控制地朝着牀榻走近。
“公子,林叔將您和太女在御花園中的對話都告訴婢子了,婢子知道沒有資格,也不敢妄說太女的不是,但婢子心裡很清楚,夫人和大將軍絕非大殲大惡之人,您得信他們啊!”夫人和大將軍怎麼可能是壞人?他們關心公子,無微不至地關心着,多年來從不見疏忽過,就是府中的下人,他們也不曾隨意責罰過,這樣的夫人和大將軍,又怎會是太女口中說的惡人?
太女對公子說那些話,居心何在?
是因爲討厭公子,不想要公子做皇夫嗎?
神女就是太女,就是與公子當日一起回府的榮小姐,既然彼此相識,就更不該說些無中生有的事,傷害公子。
竹芯想着,越想越對連城生惱,從而越爲洛逸軒感到心傷。
她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勸說着主子:“公子,您身體不好,莫多想些有的沒的……”
大約過去一刻多鐘,洛逸軒緩緩睜開眼,隨之圍繞在他周圍,宛若輕紗般的護體真氣驟然散去。
竹芯擡頭,見他嘴角有血絲沁出,驀地嘶聲喚道:“公子!”都已調理內息了,怎還會有鮮血從嘴裡流出,公子的病情更加嚴重了嗎?
不要,她不要公子有事……
跪行至牀榻邊,她伸手去抓洛逸軒的衣袖。
誰知,洛逸軒明知此時的他,已無力將她的手震開,卻還是輕輕一避,竹芯抓空,頓時跌倒在冰涼的地板上。
她趴伏在地,悲聲痛哭。
“公子,您爲何不愛惜自個的身體,您明知因身體之故,不得情緒太過起伏,爲何就任性地放縱自個?公子,您這樣,不光婢子和林叔會心痛,就是夫人和大將軍知道了……
“竹芯,恪守你的職責,其他事,莫多言!”洛逸軒的聲音雖然很輕,不仔細聽,幾乎無法聽到,,但其中蘊含的力量,卻讓人無法抗拒。
竹芯跪伏在地,搖頭,不停地搖頭。
洛逸軒凝向她:“你是想違揹我的話麼?”
“婢子不敢,婢子不敢,婢子只是覺得公子您太苦,只是覺得有必要向夫人和大將軍說說您的身體狀況,這樣的話……”竹芯語聲哽咽,低頭說着。
“你和林叔是我最得我信任,而我的身體又是個什麼狀況,你們心裡皆有底,既如此,爲何不支持我做自己想做之事。”洛逸軒嘆息一聲,道:“這些年我過得很辛苦,每一天都很辛苦,他們是對我很關心,是對我很好,可這並不能抹殺他們對旁人做下的惡事,你或許不知道……不知道他們有做過什麼,但我早早就有感知到,感知到他們在謀劃什麼……”微微頓了頓,他再次嘆息一聲,續道:“數年前,中原大周發生了一件大事,在那次事件中,死了好多人,而罪魁禍首,就是我的父母,就是我一直以來敬慕的雙親,你說,我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
“這只是太女的一面之詞,公子您大可不必相信……”竹芯擡起頭,痛哭道:“夫人和大將軍是您的親人,您不能不信他們,而去相信一個陌生人說的話……”
洛逸軒打斷她道:“她不是陌生人,最起碼於我來說,她不是,很早以前,我就見過她,她的人品我信得過!”
竹芯忽然不顧身份,衝着洛逸軒大聲道:“你喜歡她對不對?你不顧自個身體,不顧她出言傷害,對她動了情,是不是?”
洛逸軒雙眸神光微閃,慢慢的,又恢復平靜:“這是你該過問的麼?再者,就我的身體,不定哪日就會歸入泥土,我有資格喜歡他人麼?”
“不……不……公子不會死的,您不會死的……婢子不該亂說話,公子您莫氣,莫說些自暴自棄的話,公子……您責罰婢子吧!婢子只求你保重身體,只求您每日平安喜樂!”竹芯磕頭如搗蒜,泣聲道。
“人活一世,生老病死,乃是常態,你無需過度悲傷。”洛逸軒說着,目中悲憫之色一閃而過。
竹芯倏然起身,咬牙道:“婢子這就去殺了太女,若不是她出現,公子就不會……”她說着,就轉身往殿外走。
“站住!”洛逸軒一聲輕喝,皓雪般的寬袖微揚,時,數道散亂不穩的勁氣竄出,在竹芯周圍爆開。
“公子……”竹芯倒地,鮮血溢出,緩緩回頭,看着洛逸軒,任眸中淚水滴滴墜 落。
洛逸軒眸光閃爍,劃過一抹不忍。
他沒想傷他她,奈何此刻,他體內真氣亂竄,稍有不慎,不光他會因血脈逆流,面臨生死一線,就是竹芯,就是這個精心照顧他多年的丫頭,也會身受重傷。
所以,眼下的狀況,是不幸中的萬幸。
“太女沒錯,她沒錯,你如此不管不顧,就去找她,意圖殺她,欲置我於何地?再者,就你那粗淺的拳腳功夫,能接近太女麼?”體內真氣亂竄,洛逸軒一手撐着牀,一手按住心口,極力壓制着體內傳出的痛苦,他清楚知道自己正在被真氣反噬,只有靜心,方可慢慢調試,“出去,在殿外候着,若有需要,我自會喚你進來。”他再也無法控制,伴着身形一陣抖動,整個人倒在了牀上。
長髮凌亂地鋪散在枕上,涔涔冷汗自額頭滾落,他在顫抖,周身都在顫抖。
竹芯看着他,看着蜷縮在牀,不停顫抖的他,驀地從地上爬起,不顧身上的傷勢,朝他撲去。
她欲扶洛逸軒起身,欲扶他靠在自己身上,欲運氣幫他療內傷,卻不成想,洛逸軒脣齒間漫出兩字:“出去!”他的聲音冷而堅決,令她動作一滯,接着不由自主收回手,向殿外一步步後退。
燭光下,洛逸軒宛若靜夜般的目光透過亂髮,落在她身上,他搖頭,輕輕地搖頭,涔涔冷汗已將他額前的亂髮浸透,“出去!”這一次,他的聲音除過依舊堅決,卻已無冷意。
竹芯滿目傷痛地看着他,點頭道:“婢子出去,婢子出去!”捂住嘴,她轉身跑向殿外。
公子不要她看到他的狼狽樣,每次發病,他都不要人看到自己的狼狽樣,無論是林叔,亦或是她,甚至是夫人和大將軍,都沒有看到過他發病的樣子。
然而,此時卻被她看到了,看到公子極其無助,蜷縮在牀,周身發抖的樣子。
好想放聲痛哭一場,好想宣泄心中的悲痛!
爲什麼?
爲什麼像公子這樣的好人,會受那難以治癒的病痛折磨?
老天爺,你眼睛瞎了麼?
不去懲罰世間爲非作歹的惡徒,偏偏要來折磨我家公子,我討厭你!
老天爺,我討厭你!
跪倒在殿外,竹芯仰頭望天,無聲痛哭着,無聲嘶喊着……
“就這麼死了麼?”洛逸軒強撐着力氣坐起身,盡力保持心氣平和,緩緩調理內息,“我還沒有贖罪,沒有向她贖罪,我得活着……”他近乎透明的俊美臉龐上,有着極致的痛苦和掙扎,一塵不染的衣襟上,滴落着斑斑水漬,不知是他額上滑落的冷汗,還是自他眼角墜 落的溼潤。
若有人在旁,絕不忍再看下去。
時間宛若流水,在靜夜中徐徐劃過。
林叔返回沐風殿,看到竹芯在殿門口跪着,並未多言。
“公子,一切正如太女所言。”看着洛逸軒蒼白沒有絲毫血色,仿若琉璃般通透的臉龐,林叔心中一痛,揖手如實相稟。
洛逸軒的內息剛穩定不久,這會兒一聽到他說的話,驟然又感到內息躁動不已。
雙手結印胸前,他竭力平復,良久,方險險穩住氣脈亂竄。
“我知道了,你下去歇着吧!”洛逸軒抿脣,沉默好一會,輕聲道。
林叔卻沒退下,而是喚竹芯進到殿內,吩咐道:“快去幫公子打理好。”
“是。”竹芯忍住眸中淚水滴落,應聲後,低着頭走至牀邊。
洛逸軒盤膝坐在牀上,一動不動,由着她給自己梳理長髮。
竹芯終還是沒能忍住,淚水順着臉頰滑下,她以指代梳,梳理着洛逸軒散亂的長髮。
她的動作極爲溫柔,也極爲仔細,似是無數個日子裡,她都是這樣幫眼前這抹白衣打理一切——穿衣,束髮……
“公子,婢子再也不惹您生氣了!”幫洛逸軒束好發,又幫他理好身上的白衣,她起身侍立一旁,低聲道。
洛逸軒看着她,沉默片刻,緩緩轉開視線,望向桌上搖曳的燭火,輕語道:“你很好,我沒有生氣!”
“公子……”竹芯愕然,看向他喃喃道:“公子仁心,定不會有事的。”說完,她屈膝一禮,轉身走向殿門口。
她知道林叔必是還有話與主子說。
基於此,她不便在殿內多留。
聞她腳步聲走遠,林叔將目光落在洛逸軒臉上,道:“公子,咱們府裡有地牢,這並不能說明什麼。”
洛逸軒嘴角牽起一抹悲憫的笑:“真不能說明什麼麼?還是說,你只是想竭力安慰我,要我別多想……”
林叔一時語塞。
“你在我身邊多年,雖然只是照顧我,以免我出個意外,但我不信你對我爹孃所行之事,沒一點了解。”嘆息一聲,洛逸軒將眸光轉向他身上,“說這話,我不是怨怪你什麼,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不是個單純的孩童,對於他們的事,並非沒有察覺。”
林叔呆呆地看了他一會,遲疑道:“那公子打算怎麼辦?”
“我要贖罪,替他們贖罪,做我認爲對的事,你和竹芯若心存顧忌,大可離開我。”緩緩起身,洛逸軒在殿內走了兩步,他走得很慢,看似尤爲吃力,“林叔,我其實很早就感覺到累了,現如今,如若不是有着一顆贖罪的心,我恐怕已經倒下,再也無法睜開眼了!”
“公子莫說傻話!”林叔眼眶泛紅,聲音暗啞道:“公子想做什麼儘管做吧,我與竹芯雖是大將軍和夫人安排在公子身邊的人,但這麼些年相處下來,在咱們心中,唯有公子一個主子!”
心底話道出,林叔頓覺整個人輕鬆不少。
“你不悔?”洛逸軒背對着他,輕聲問。
林叔揖手:“無悔!”
殿內的說話聲雖然低微,但竹芯侍立在殿門外,運力有意聆聽,還是將洛逸軒與林叔的對話,一字不差地聽到了耳裡。
她不會離開公子,哪怕公子要與大將軍和夫人作對,她都不會離開。
回頭望殿內看了一眼,她眸中的淚水頓如斷線的珠子,無聲落下。
洛逸軒走到椅上坐下,輕咳了數聲,神色黯然,與林叔道:“吩咐竹芯,都去歇着吧!”
深望他一眼,林叔應聲是,轉身而去。
這一天,連城和皇甫熠就待在宸宮,哪裡都沒去,但任伯卻扮做宮人,在宮裡四處來來回回,行走過數躺,且有到宮外前後去了兩趟。
“駿兒,這段時日,你就待在宸宮,哪裡也別亂跑,等二姐忙完這裡的事,咱們就回大周。”握着顧駿的小手,連城抱他坐在椅上,眸光柔和,語聲輕緩道:“迫於無奈,二姐才讓你扮作小宮侍,別怪二姐哦!”
爲保證顧駿安全,連城不僅給其易容,並吩咐魅尋來小宮侍的衣物,給顧駿換上,對此,顧駿雖沒說什麼,但舉止間免不得放不開。
“二姐是爲我好,我不會怪二姐的,更何況熠親王不顧自己的尊貴身份,扮作侍衛待在……”顧駿眨巴着澄澈的眼眸,邊說,邊看向皇甫熠,“只要二姐好好的,我們扮作什麼人,一點也不會在意。”
連城微笑:“在這不能喚那麼喚熠親王。”樣貌雖平凡,可什麼衣物,包括盔甲,穿在他身上,都是那麼的氣宇軒昂,讓人很難挪開眼。
“那我喚熠親王什麼,喚姐夫嗎?”眼珠子轉了轉,顧駿看向皇甫熠,眸中神光尤爲狡黠。
連城臉上一熱,還沒等出聲,皇甫熠就道:“這麼喚我,我當然是沒問題了,而且啊……很樂意!”
接觸到他揶揄的目光,連城雙頰微燙,搖手道:“不妥。”瞪皇甫熠一眼,然後她將目光挪回顧駿身上,“就喚任護衛好了!”
“任護衛?”顧駿歪着頭,似是不解。
就聽連城道:“任楓是熠親王在靈月用的化名。”
顧駿問:“是這樣嗎?”
皇甫熠微笑着頷首。
“他們動作了!”任伯疾步入內,向連城和皇甫熠稟道:“我行走在街上,忽然聽到有一算卦的老者,說靈月有妖星降臨,並說那妖星就是太女,他神色驚恐,發了瘋的在街上嘶吼者,嘴裡說的話,無不蠱惑人心。”
“他都說什麼了,百姓們又是作何反應?”連城嘴角漾出一絲冷笑,淺聲問。
任伯道:“他說太女是妖星化作的妖女,降臨在靈月,會帶來災禍,他還跪地,朝着靈山方向不停地磕響頭,請求那個所謂的神之子,快進京除妖,要不然,靈月滅亡,指日可待!”稍頓片刻,他續道:“街上的百姓,有聲援他的,有極力說太女是神女,不是妖女,但在我回宮的途中,京中各處已處於騷亂中,好些個人,以各種法子尋死,嘴裡大喊着妖女,燒死妖女!”
“那些人面孔猙獰,即便斷氣之際,嘴裡還喊着燒死妖女,雙目中滿是驚恐,似是看到鬼怪一般……”說到這,他嘴裡之言打住,皇甫熠見狀,道:“繼續說。”
任伯應聲是,道:“天上飛的鳥兒,地上跑的牲畜,還有水裡遊的魚兒,好端端的,竟然隨着那謠言四起,死去不少……”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