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臨近期末的考試期,加之大二要考英語四級,希言一連數個星期未曾回家。
一如既往,希諾的電話又開始紛然而至。
對於弟弟的牽掛,希言自是滿心感懷並有求必應,於是,她在四級考試之後的那天中午就回了家,先送希諾去上鋼琴課,然後再陪他一起去玩滑輪和吃冰淇淋。
希諾上鋼琴課的地方是在一片高檔住宅區,有着修建整齊的花園和錯落有致的噴泉,送走希諾之後,希言也不願回到車裡等待,見到天氣並不炎熱,她就在那片花園裡閒逛了起來。
待繞過一片月季花叢,她突然見到鄭涓涓正迎面走來,未施脂粉,面色蒼白,由兩個壯實的中年婦女攙扶着。
見到希言,鄭涓涓立刻就笑開了,依舊是那樣一種明媚而喜悅的笑意,卻帶有不符合年齡的滄桑與疲憊。
“你們兩個給我走開,走遠點。“ 她先是毫不客氣地對着身邊兩個人下命令。眼看這兩個人躲開到另一側,才走到路邊的長椅,緩緩坐下。
“涓涓,你還好嗎?” 希言也在鄭涓涓的身邊坐下,看着她依舊清瘦的下巴,隱約泛着青黑色的眼圈,雖是在孕中,可她卻一點也不見發胖,更看不見一絲即將爲人母的喜悅。
希言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問話是多餘的,鄭涓涓過得並不舒心。
果然,鄭涓涓只是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又朝退在一邊的那兩個人擡了擡下巴,一臉輕蔑的說:“看,監視我的人,大概是你們許老師安插的。”
“涓涓,你不要胡思亂想,許老師她不會做這種事。”希言立刻回答。
“可我不得不多加小心,她們兩個看似在照顧我,其實懷着心思想將我的孩子除掉,所以,現在一切得靠我自己。” 鄭涓涓低下了頭,目光卻十分堅定。
這句一切要靠自己,突然讓希言頓生憐憫。
想來,此時的鄭涓涓也不過纔剛二十,同樣沒有父母的依靠,也在這人情薄涼的世間所孤身掙扎着,可她如今正深陷了一個不爲倫理道理所容的錯誤方向。
希言不願再多說任何的話語,只是低聲告訴鄭涓涓:“你好好保重身體,有需要幫忙的時候可以來找我。”
“嗯,我會的,這個孩子可是我的籌碼,等我生下這個孩子以後,他會和我結婚的。” 鄭涓涓又不由地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
“涓涓,他們是不會離婚的。”看着她的眼睛裡所閃現出那種希望,希言忍不住說。
“你怎麼會知道?”
“我知道,我從一開始就全部知道。”希言的表情有些凝重起來。作爲一種善意的提醒,她很想告知鄭涓涓自己所知曉的一切,可她無論如何也不願開口。
“難道是許玥告訴你的?”鄭涓涓卻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突然又笑了起來:“希言,難道是你?我一直以爲,許玥的那個小情人是陳妮娜,沒有想到,原來是你,難怪你剛纔這樣維護她,這可真是有趣啊。”
“涓涓,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或者你們兩個都是?哈哈。”鄭涓涓索性大笑了起來,那般毫無掩飾的笑容映襯着她憔悴的面容,卻顯得怪異而沉重。
“希言,其實你覺不覺得,原來我們兩個是在做同樣的事情?”
“你不要亂說。”
“好吧,那許玥有沒有跟你提過何詩葵?”鄭涓涓收斂了笑容,換上了一副不屑的神情。
何詩葵?小葵?
電光火石般,希言就想到了許玥在睡熟中曾經呢喃喚過的那個名字,語氣是那般的親密繾綣,還有她桌上永遠都放着一株鮮豔的向日葵。其實,希言並不是沒有懷疑和猜測過,只是此時陡然被鄭涓涓說了出來,她唯有震驚。
“看來,你對許老師的瞭解,還不如我呀。你讓她給你講講她的感情故事,還有,順便看看,她平時都在速寫本上都畫些什麼東西。”
“涓涓,你到底聽說了什麼?”
“對了,想必她也不會告訴你這些。好吧,那我來告訴你,她有個相處多年的同性戀人,叫做何詩葵,她以爲這段地下情別人不知道。然後呢,她最近又養了個小情人,不對,這看來是兩個,哈哈…果然是搞藝術的人,與衆不同呀!” 鄭涓涓又很得意地大笑了起來。
“涓涓,你從哪裡打聽出的這些胡言亂語?”希言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可沒興趣打聽她的這些事,但是呢,有人看不順眼,會主動來告訴我。”
沒有等到希諾下課,希言就回了學校。她直接去了許玥的工作室,正想要敲門時,卻又猶豫了。她突然才意識到,自己並沒有理由與身份去向許玥求證這一切,她知道許玥對自己有着與衆不同的關照,但也許,那只是在她衆多的學生裡有些特殊而已。
於是,希言放棄了,她有些失望地發現,自己的確沒有資格去詢問這些。
帶着內心的失落,希言步伐沉重地轉身走下樓,卻正好遇見許玥抱着一疊書走了過來,她似乎有些吃力,一見到希言,很自然地拿過幾本書往希言手裡一放,輕鬆地問:“你的英語考完了沒有?等會我帶你去吃壽司好不好?”
希言沒有回答,只是恍惚地看着許玥,看着她的微笑一如尋常那般包含着溫情,彷彿是被賦予了勇氣一般,希言突然問道:“小葵是誰?”
許玥立刻就回過頭來,她見到希言正迫切地注視着自己,而眼睛裡幾乎盈滿了淚水。
“你告訴我,何詩葵是誰?”
“希言,你都聽說了什麼?”許玥的聲調略有些顫抖,失去了一慣的平緩冷靜。
“你總是說,我不瞭解你,原來就是這個嗎?”
“希言…”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來問你這些,我也知道,我對於你來說無足輕重,對不起,以後我不會再問你了。”
說完,希言控制不住地眼淚迅速滑落下來,她將手裡的書還給了許玥,轉身就想走開。
“我不知道你從哪裡聽說了小葵的事情,但是我先要告訴你,你對我來說很重要。”
“她是你的愛人,對不對?”
許玥沒有回答,她的表情也變得凝重了起來。
“好,我懂了。”
希言就迅速從許玥的身邊逃走了。
回到宿舍,希言立刻爬到牀上,合上了牀簾,把臉埋進枕邊那堆毛絨玩具裡,開始壓抑地痛哭着,一如童年那些孤苦的夜晚。
她很想要一個溫暖而柔軟的懷抱,可以沉浸到那片氤氳的花香之中,有如被花瓣所重重圍裹,保護,在無聲之中得到撫慰與平復。
可希言突然才意識到,那樣的懷抱並不屬於自己。
其實從來都不屬於自己。
哭過了很久,不知不覺又在那些毛絨玩具之間睡着了,直到頭頂的日光燈驟然亮起才被驚醒,那是張宇冬和羅小蝶從教室裡趕完作業回到宿舍。
已是晚間,樓道里依舊是嘈雜喧囂,無休止的腳步聲,開門關門聲,隆隆水聲,桌椅挪動在地面的摩擦聲,那一波一波的聲浪讓希言覺得頭疼欲裂,嗓子深處又彷彿在灼燒,全身滾燙,她意識到了自己在發燒,想叫室友幫忙倒點熱水,可房間裡又是一片安靜。
張宇冬和羅小蝶此時正在樓道里。
那時正是藝術系各個專業結課並上交作業的緊張期,每個夜晚,幾乎所有人都將桌椅和畫具搬進了樓道,藉助那些徹夜不熄的明亮燈光趕着畫作。
臨近七月,缺乏通風的樓道時常悶熱難耐,很多女生索性脫去睡衣,袒露着上身,以一種僵直的姿態蜷縮在畫紙前,專注而呆滯。有如一幕原始的祭祀儀式那般詭異隆重。
希言的作業早已完成,她也很少這樣的緊張,許玥一直在爲她控制着作業進度,只需按照許玥的規定,即可從容地按時交上作業。
在昏沉中,希言又陷入了無夢的睡眠,滯重而無力。
直到眼前再次出現了明亮,陽光有如一捆解開了束縛的金色絲線,迅速鋪陳在房間裡每一個角落。看向牆上的時鐘,此時是早晨七點,頭疼已消失,但全身有如泡在溫泉之中,卻又乏力痠痛,睡衣已全部溼透。希言掙扎着爬下牀去洗澡。
剛從洗浴間出來,就見到張宇冬跑進來,帶着那種熬夜後的青黑眼圈,手裡拎着男朋友送來的早飯,她神情緊張地對希言說:“你趕緊下去一趟,許老師在樓下等你!她讓我告訴你,你要是不肯下去她就上來!”
希言立刻不假思索地走出宿舍,越過樓道里四處橫陳的桌椅和那羣衣冠不整,卻仍在奮力趕着畫稿的人。一走出宿舍樓,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個淡紫色的身影,迎着清晨的陽光,正站在門口空地的正中央。
那是許玥,她穿着一件很別緻的裙子,從肩部的淡紫色很自然地過渡到裙端的淺藍色,邊沿有着細微的荷葉邊褶皺,同樣淡紫色的絨布平底鞋,依舊是精緻的妝容,她的皮膚白皙得有些耀眼,栗色的長卷發在陽光的照耀下有如融進了寶石一般閃閃發光。
彷彿承受不了這樣的光芒,希言感覺到了一陣眩暈,有些站立不住。
她想捂住眼睛,卻又發現眼淚正奪眶而出,她突然意識到,其實自己一直活在許玥的光芒之中,幾乎生命的全部熱度都是爲反射着她而存在,卻從未想過這樣的光芒是否真實,也從未想過,這樣的光芒之下,是否還有着其他的無數繁星,也同樣在反射着她的光和熱,如夏夜的星空一般,也同樣在熠熠生輝。
不斷地有人從許玥身邊路過,那些素面朝天的工科系女生,穿着牛仔褲和帆布鞋,手裡拎着開水壺和早飯,紛紛側目,互相議論。還有那些一臉煞白的倦容,在徹夜不眠之後有如夢遊一般晃下樓去吃早飯的藝術系女生,見到了許玥站在此地,都帶着一副被驟然驚醒的神色,在她身邊定住了幾秒,又向她問好。
希言終於抹掉了眼淚,走過去,站在了許玥的面前。
“爲什麼一直不接我的電話,還在生我的氣嗎?” 許玥柔聲地問。
“我不敢。”希言把頭偏過一側,不敢看她。
“就是在生氣啊,跟我來。”
許玥一說完,就對希言伸出了手,希言立刻就接過,緊握住,她的手心那樣柔軟溫熱,希言只覺得此時大腦一片空白,退燒之後,身體仍然有些發虛。於是,她毫無抵禦地就這樣被許玥牽住了手,在衆目睽睽之下從那幾棟女生宿舍樓之間穿過,走向另一側的樹林。
見到了那片樹林,希言卻有些臉紅,那其實是情侶約會的專屬場地,是這幾片女生宿舍之間,大家所心照不宣的一個秘密。平日裡無人輕易踏入,只爲不驚擾那些花前月下的綿綿情致,當然,除非也和戀人一起。
但許玥並不知曉,她依舊是牽着希言的手,步伐輕緩地朝着樹林深處走去。
清晨間,兩側的樹木綻放着夏日裡所特有的青綠色,陽光閃動在葉片之間,偶然閃過一絲鮮亮的反光,斑駁的落影停留在石板路上,草叢裡那些嫩黃色的野花間,寂靜的空氣里正浮動她身上的香水味,那一種熟悉的花香,甜美而又沉醉。
這是希言第一次走進這片樹林,她早已忘卻了一切,內心全然被喜悅所填滿,唯有不斷地側過臉去看許玥。此時,正是人跡罕至,這片靜謐的景緻彷彿是獨屬於她們的一片孤島,與她牽手走入其中,竟然如同得到了她的承諾與迴應一般。
許玥走到了一處長椅前坐下,正是隱秘而曖昧地掩蓋在一片灌木林之間,避人耳目,讓希言再次心跳加速。
“我來告訴你何詩葵的故事。她的確是我的愛人。”許玥沉吟了片刻,輕聲地說道。
希言震驚地看向她。
“在16歲那年我被送去了英國,唸的是一所私立女校。在整間學校裡,只有我和小葵兩個中國女孩,我時常被孤立,融不進任何的社交圈,是小葵一直照顧着我,我也很依賴她。後來我們又進了同一所大學,她學的是工業設計,我學的是繪畫。我們一直住在一起,直到我畢業那年,我母親去世。”
許玥用她一貫平穩冷靜的語調在緩緩訴說這段往事,眉宇間的哀傷卻掩飾不住,彷彿是南方的梅雨季節裡,那些蔓延在空氣中的水汽一般,濃郁得化解不開。
“當時,小葵在皇家藝術學院,還有一年才畢業,她一直說讓我等她,等她畢業之後,回來和我一起面對我的家庭,和我一起承擔壓力。可我讓她失望了,我選擇了遵從母親的遺願,與他們滿意的那個人結了婚。在婚後的那段時間,我一直認爲,只要我們都還活着,即使不能在一起,也至少可以彼此牽掛。可是有天晚上,她在回家的途中遭遇了車禍。”說到這裡,許玥卻突然停頓了下來。
“那她現在呢?”
“搶救無效,當天就去世了。”
希言一時惻然,原來,在她那心止如水,波瀾不驚的神色背後,竟然隱藏着這樣悲痛的一段過往。她想到了許玥那般冷寂地將自己封閉在工作室裡,對着桌上那一株燦爛的向日葵,無休止地作畫,那樣一種沉默與悲慼,讓希言此時有如感同身受一般的萬分痛心。
她不敢想像,若是有一天,許玥也這樣離開了自己,那將會是如世界末日降臨般的傷心欲絕。
“所以,你的桌子上每天擺着向日葵,爲了紀念她。” 希言輕聲地說,又握住了許玥的手,試圖給予安慰。
“是的。” 許玥低垂着眼簾,沉重地點了點頭。
忽然之間,希言就想起了在寫生時,和許玥在那個深夜中的對話,還有她的眼神裡出現過的迷離,還有她注視着自己的目光,時常有如穿越時空一般的遙遠。
“你還有什麼想問我?我如實回答。”許玥側過臉來,認真地看着希言。
“我....是不是和她長得很像?”猶豫了一會,希言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果然,許玥迅速點了點,又思索了片刻纔回答:“很像,但其實也不像,你的額頭和眼睛幾乎和她一模一樣,你的生日和她是同一天,她也和你一樣從小學芭蕾舞,可是你們的笑容卻不一樣。”
希言頓時覺得心裡像被利刀極爲輕快地劃過幾道,原來自己的生日,許玥會記得那樣的清楚,原來她會那樣喜歡聽關於芭蕾舞的話題。原來,和她僅見過一次之後,她就能記住自己。
你是不是把我當作了小葵的替身?希言很想問這個問題,可是她卻沒有勇氣,只是沉默地低下頭。
“告訴我,昨天你是從哪裡聽說的小葵?”
“鄭涓涓。”希言簡潔地回答,立刻又擡頭看向許玥。
“好,我知道了,很好。”
許玥忽然笑了起來,眼睛裡似乎略過一道寒光,可是,她的笑容又是那般無奈。
希言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是無聲地握住她的手。
“今天對你說的這些,我希望你聽過之後不要去胡思亂想,好嗎?”
許玥也反握住希言的手,彷彿在無聲地傳遞着某種關切與擔憂。希言認真地點了點頭,對着她微微一笑,彷彿是理解了她的用心。
可是,你在速寫本上,都畫過些什麼?
其實,希言的心中還有一個疑問,可是她卻沒有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