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言的畢業設計做得毫無波折。
事實上,大四的畢業設計通常只是形式而已。大部分同學都已在工作,每週回學校一次給老師查看進度,時間也是下午五點以後,學校很體諒那些已找到工作的學生。
希言選擇的是設計插圖畫冊,手繪的水彩畫,然後在電腦上設計排版。
她時常在晚上帶回到許玥家裡繼續做圖或者畫畫,和從前那樣,許玥總是坐在她的身邊看着,在昏黃的檯燈下,她會輕言細語地給出建議,欣慰地鼓勵着希言,也和從前那樣,許玥會握住她的手,教她染色,教她不同的描線方式。
很多次,希言都忍不住回過頭去親吻許玥,感受着她溫柔而纏綿的迴應,手中的畫筆還來不及放下,一滴顏料落下來,染在畫紙中央,如同繾綣的淚水正在緩慢地暈開,剛裱好的畫紙又要重新換,但仍然是滿心的喜悅甜蜜。
在那之後,許玥又開始頻繁地去醫院,她迅速又變得情緒不穩定,這一次不再是注射激素之後的喜怒無常,她如同承受了重壓一般的陰鬱與疲憊,又時常地緊張不安。
看着她終日受煎熬的模樣,希言很想陪她一起去醫院,卻又被她斷然拒絕,
而在學校裡,希言也不能像從前一樣時常去她的工作室裡陪她,只是擔憂地從門口望去,眼看着她臉色陰沉地走出去,眼看着她在給別的同學檢查畢業設計進度時,那種異樣的心緒不寧。
希言唯有替她包攬全部的家務,爲她清理好地面和洗浴間,爲她整理她的書房和工作臺,然後等她回家以後,看着她疲倦不堪地躺在沙發上,小心翼翼地爲她卸妝和換衣服,又端過燉好的湯,哄着喂她喝下,然後緘默地陪在她身邊,或是將她抱進自己的懷裡。
儘可能地,以所有能想到的方式去仔細照顧許玥。
勞累並不是沒有,可是希言甘之如飴,這是生命裡有如信仰一般珍視的人,她爲得到這樣的貼身照顧她的機會而時時感到幸福與滿足。
夜晚,許玥也變得沉寂了起來,一如她過去的冷靜和自持,她只是抱住希言,然後溫柔而又果斷地阻攔住那些愛撫,希言也尊重她的意願,仍是如從前那般,躺在她的懷裡,平靜安然地與她相擁而眠。
然而,她的噩夢卻是更爲頻繁地出現,在喚醒之後那種哭聲也很難平息,希言唯有沉默地將她緊緊抱住,任她在自己懷裡拼命掙扎,壓抑沉悶地哭泣,如同在堅忍着某種酷刑一般的慘烈和絕望。
唯有在一個平和的夜晚,熄了燈以後,互相依偎着在輕聲聊天,見到許玥此時的嬌柔可人正是一如尋常,希言忍不住又親吻了她。在那個綿長細膩的親吻之後,希言忽然覺得內心的溫度正在以一種奇異的速度在緩慢上擡,如潮汐一般,冷卻之後又不受控地再次涌現。她開始熱切地注視着許玥,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的注視中,有種莫名的渴求。
於是,希言鼓足了勇氣,聲若細蚊地對許玥說:“我很想你….”然後撫開她的睡裙,將熾熱的手心熨貼在她光潔而冰涼的肩膀上,不敢再說話。
那是希言第一次主動的索求,許玥立刻就明白了,她一言不發地拿開了希言的手,然後憐愛地抱緊了希言,細緻地,以最柔情的方式滿足了她。
但這樣的幸福早已超越了希言的期待,她承受不起,唯有無助地靠進許玥的懷中,開始簌簌流淚。
許玥也意識到了,她輕吻過希言那滾燙的淚水,如夢中呢語一般地輕聲對她說:“我在很久以前,好像就認識你。”
“你認識的不是我。”
“不,是在那之前,更爲久遠的過去,也許那時我還是一個寒窗苦讀的白衣書生,你是我窗下那株粉色的西府海棠。夜晚,你在月色下沉睡,我在絹帛上畫下了你。”
“後來呢?”
“後來,你到了凋謝的那一天,我撿起了你的花瓣,藏進我最愛的那本書裡。後來,我也老了,在某一個夜晚,我打開了那本書,看到了那些粉色的花瓣,一如從前,然後就想到了你。”許玥用柔婉的聲音在緩慢講述着,彷彿在講述一個恆古不變的傳說。
“那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希言也笑着看向她,“或許,從前你是個待字閨中的小姐,我是你家池塘裡的一尾金魚,在每一個風和日麗的晴天,我都期待你梳妝打扮好,期待你來到花園,然後你坐在池塘邊賞花,在橋上賞風景,而我卻躲進橋下的水波里,驚喜地注視着你的身影。”
“然後呢?”
“然後,就到了你出嫁的那天,我又看着你身着鳳冠霞帔,被一頂花轎接走,嫁給了你的心上人。”
“那你呢?“
“我仍然是住在那個池塘裡,每天懷念着你的身影,我遊在水中,所以,沒有人能看到我的眼淚。”
“其實那條金魚並不是你,因爲你不會游泳。”說完,許玥吻過了希言再次滑落下來的淚水,又笑了起來。
“是的,我比那條金魚幸福多了,我這一世終於能和你在一起。到了下一世我還要和你在一起。”希言也笑了起來,又低頭埋進她的脖頸,再次呼吸着那種熟悉的花香味。
“會的,你還會和我在一起的。”
“不過到那時候你不認識我了怎麼辦?”
“我還會認識這個。“她又吻過了希言額頭上的那道疤痕。
之後,許玥平靜了幾天。然而僅過幾日,她又如同要上刑場一般,不定時地開始在家痛哭,不同於去年,那種隱忍着一切並且時時心懷憧憬。
此時,希言只有痛心地抱住許玥,不斷地安慰着她,如同在洗腦一般,重複地告訴她,你不要有壓力,你還有我,我也可以替你生個孩子。
很長一段時間裡希言都是那樣壓抑緊張地陪伴着她。直到了後期,許玥的情緒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希言都已想不出任何方法可以安撫她。
唯有無措地看着,看着她坐在地上披散着頭髮,無休止地痛哭,看着她神經質地尖聲吵鬧,看着她猛然將所有的顏料都拂到地上,又拿着書砸向畫架,或是一張接一張地撕着畫作,希言已不敢阻攔。她曾嘗試過一次,手臂上竟然被她抓出幾道血痕,那樣的激烈,讓希言深感恐懼。
那一刻,希言都不能想像,這個人曾經還是講臺上那個沉靜優雅的,爲學生所崇敬所喜愛的老師,也還是自己那融合了所有的理想形象,如同木棉樹一般炫目美好的心中摯愛。
唯有一次,許玥在爆發的時候,突然不間斷地哭喊着說:“我很害怕,我真的很怕。”
此時,希言已是爲她的哭鬧聲震撼到了麻木狀態,完全不知所措,她茫然地躲進另一個房間,鎖上門,等待,等待着她平息下來,再去替她收拾殘局,看着她目中無神地呆坐在角落的陰影裡,卻又不敢對她說話,只是轉身走開,去爲她繼續做飯,煲湯,再小心地端到她的面前,也不敢再哄她多吃。直等到夜晚,在熄燈之後的一片漆黑之中,纔敢無聲地擁抱住她。
疲憊,忍耐,沉默,陪着她度過了這樣一段特殊時期。
直到數年之後,希言也親歷了那些複雜的檢查,親歷了手術臺,親歷了在冰冷的器械下,那種無可避免的粗暴與疼痛,那一瞬間就想到了許玥,希言才突然能聯想到,當時她所害怕的會是什麼,大概有如她那些噩夢正在重現一般的恐懼與絕望。
每在回憶過後,希言又總是無法控制地心懷愧疚,她後悔自己當時的無動於衷,即使被許玥攻擊得遍體鱗傷也應要拼命地擁抱她,安慰她,告訴她不要害怕,讓她時刻感受到自己的陪伴,待到她平息之後,也應該溫情脈脈地爲她擦乾眼淚,梳理好頭髮,爲她換好衣服。在她那短暫而又苦痛的人生中,自己實在理應再多給予她一些溫暖。
五月,許玥在情緒平穩的一天,突然拿過一張卡塞進了希言的手裡,不等希言有所反應,她用極快的語速說:“今年你的生日,我不能陪你過了,想送你一件禮物,可是我看不出你喜歡什麼,你也什麼都不缺。所以,這張信用卡你留下,自己買件禮物,或者,等你到了英國以後可以繼續用,密碼是我的生日,每個月我會替你還賬。”
“不,我不要,我確實什麼都不缺,我什麼都有。”希言爲她這個舉動感到震驚。
“我知道你什麼都有,你缺的唯有安全感,可我不知該如何給予你,我只能想到這樣的方式,希望你一直記住,從今以後你還有我,我會長久地陪伴你。”
“不,你不用這樣的方式我也會記得。”
“你留下,你送過我那樣多的禮物,我卻什麼都沒有給過你。”她低垂着眼簾說着這些話。希言卻很想說,其實你給我的已經太多。
但她卻明白許玥此時的心意,於是又告訴她:“等我明年過生日,你送我一副你的畫好不好?雖然這個要求,有點過分,但我真的很喜歡你的作品。”
說完,希言笑了起來,被索畫,是所有繪畫專業的人最爲心照不宣的苦惱,可是希言卻笑得十分坦然,她知道許玥不會拒絕。
許玥也很有默契地笑了,說:“好,明年的生日,我一定送給你張畫,記得以前我也答應過你的。”
那時,希言的畢業設計已近尾聲,簽證也已經順利辦下來,她需要回家去處理很多事情,此時許玥的手術日期也被確定,她近期也必須回到她父親的家裡去休養,接受更爲精心的照顧。
搬走的那天,許玥不在家,希言最後一次爲她清理了地面,清理洗浴間,然後如從前一般,爲她燉湯,然後整理廚房,最後將那張信用卡和鑰匙一起,留在了餐桌上。
希言十分地理解並感懷許玥的這份情意,可她覺得自己無法承受,她還沒有習慣被人以愛意來善待,許玥給予過的那些陪伴,關照和指教對於希言來說,已是過於隆重,她理應付出自己的生命才足以回報,她只是擔心今生不再有這樣的機會。
作者有話要說:那段海棠花和金魚的對話,她們都覺得是在講自己的故事,但是說出來的卻是對方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