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露重天涼, 吳鏡讓宮人給自己換了一牀厚被子,又給對面的屋裡也換上。這些日子樑煥就住在對面,不過這兩天都沒回來了, 她也不打算等他, 正要洗漱就寢。
剛想到不打算等他, 外頭的宮人卻說他來了。她起身迎他, 見樑煥搖搖晃晃地走進來, 臉色很差,闊朗的眉眼間全是倦容。
她把他扶到座位上,還沒等開口問, 便聽見樑煥先說:“姐,我想回家了, 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吳鏡一愣, 沒反應過來, “回哪裡?”
“回晉州,去找爹孃。”
她訝異地望着他, 隱約感覺到他不對勁,卻說不好是什麼事。
“你要是不想走就待在這裡,以後也能享享榮華富貴……”
吳鏡連忙拍拍他的手,柔聲道:“我來這裡本就是照顧你的,你要走, 我自然同你一起走。只是你想好了麼?做出這種決定, 就不能後悔了。”
樑煥歪了歪身子靠在她手臂上, “姐, 你還不瞭解我麼, 我本就不愛來的……”
“出什麼事了?”吳鏡忽然問,“不愛來, 這麼多年也過去了,怎麼這會兒要走?”
猶豫了一下,樑煥還是覺得沒必要瞞她。他閉了閉眼,試着用簡練的語言概括深重的傷痛:“陳述之死了。是真的死了。”
聽他這樣說,吳鏡又一次覺得手足無措。她不知該回應些什麼,這話太重了,任何安慰的話語都顯得蒼白。也許只有這樣一個決定才能發泄他的情緒,才能與他口中的這件事相代償。
最後她只平淡地問了一句:“什麼時候走?”
等了一會兒,她聽見樑煥混雜着嘆息的話音:“就明日吧。明日一早我把事情安排下去,我們就走。”
吳鏡正思索着,手腕卻忽然被樑煥抓住,聽見他失落地說:“爹孃不會嫌棄我吧,說我懦弱、不負責任……上次回去他們本就不喜歡他,如果他們知道是這樣的理由,那還不得都怪到他頭上……”
吳鏡覺得他都快哭了,愛憐地拍拍他的背,輕聲道:“不會的,再怎麼說也是爹孃,肯定是爲你想的。不說理由就是了,我也給你瞞着。”
“你也別太難過了,這世上還有很多人愛你的,爹孃愛你,姐也愛你……”
被她這樣一說,樑煥好不容易止住的悲傷又開始往上冒。
若不是還能逃去這些人那裡,真不知道要怎麼過這個坎了。
趁着夜晚,樑煥收拾好了未央宮裡所有的東西,又拿個箱子裝走了抱巖閣裡所有的紙。
天一亮,樑煥直接稱病休朝,讓朱幸去處理羣臣的瑣事。然後他叫來右丞相鄧直、禮部尚書白從來、翰林院掌院學士程位,另找了宗人府的宗令、詹事府的詹事和太醫院令。
這些人聚集在未央宮,商議了整整一個上午。
一個上午並沒有商議完,但中午樑煥就走了,具體要怎麼執行,那就不是他的事了。
他在瑞坤宮和吳鏡吃過午飯,便拎着個包袱、抱着個箱子來到禁宮角落的小門,二人一同坐上門外的馬車。
馬車按照樑煥的吩咐從城中的路出城。樑煥掀開窗簾,探出頭去看繁華京城內的景象。他看到了好多熟悉的地方,什麼戲樓旅店集市,看到哪裡,與之相關的回憶便躍然眼前。
出了城,遠遠便能看見高高的一座塔,以及下面田野中零零星星的幾座房子。
樑煥把半個身子探出車窗,回頭望着漸行漸遠的京城。他十歲來到這裡,距今已經十三年了。剛來的那些年,他對這個城市沒什麼感情,也沒什麼太深的印象。
而他記憶中的京城都是近兩三年的樣子,記載着每一次的相逢與陪伴,動人心絃的情感讓一處處畫面顯得生動。
城中的喧囂逐漸聽不見了,他緩緩坐回來,閉上眼,那些畫面交疊處模糊地浮現出一張極其工巧又極其易碎的面容。
他想,等回到家空閒了,就把這一切全都寫下來畫下來,和那個箱子裡的紙放在一起,珍藏起來,記一輩子。
從京城到晉州需要好幾日路程,樑煥卻不想耽擱,怕自己的速度比不上那幫人做事的速度,回去之前真讓爹孃以爲他們死了。
然而從離開京城的第二天開始,路上就下起了暴雨。相比於春雨,夏雨更加猛烈也更加洶涌,泥濘的路面全是積水,馬車寸步難行。
無奈,他們只得找個旅店先住下。
中午進了旅店,樑煥倒頭就睡。雨聲最是催眠,他整整睡了一個下午。
到了晚上,雨沒有小,人反而清醒起來。樑煥靠着枕頭,望向窗外灰藍色的天空,嗅着鼻子裡泥土的腥氣,聽雨滴敲打房檐和地面。
這樣的情境彷彿回到兩年前的那場雨,那天自己歡喜得要瘋了,以爲他真的把一生都許給了自己,三十年五十年,他都會在自己身邊。
誰知道他的一生就只有這麼長。
從那之後,他也沒少和自己鬧彆扭。可無論是他害怕也好,傷心也好,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陷進去出不來也好,他至少一直都在這裡。這已足夠好了。哪怕他真的從自己身邊離開,忘了自己,甚至恨自己,哪怕他真的去找別人,只要他過得好,自己就可以什麼都不計較。
可是現在,現在……
這些話,樑煥已經想過很多次,但這並不能減少他的悲慟。他一直壓抑着,即便是在未央宮裡,也怕哭太大聲讓門口的太監聽見。
在這個荒郊野外,大雨滂沱的夜晚,他終於可以放肆地落淚。他低聲嗚咽了一會兒,越想越難過,轉而變成號啕痛哭,原本英氣的面容花成一團,滿是可憐。
吳鏡在一旁看着他哭,許久,她忍下無力的感受,坐到他身邊去,攬着他的肩膀輕拍。
被她這樣一拍,樑煥安穩了不少,靠在她身上,待了許久,忽而像孩童撒嬌一般,用有些變樣的話音道:“姐,我餓了。”
“想吃什麼?”
“想吃……豆花,要甜的。”
吳鏡出了房間,去到旅店的櫃檯問:“老闆,你們這裡有豆花賣麼?”
老闆笑道:“巧了,剛有客人點了豆花,還剩下一碗,就給你吧。要甜的還是鹹的?”
“甜的,多放些糖。”
風雨敲窗,暑氣潮溼,樑煥坐在牀上,剛纔哭得太狠,整個身子一抽一抽的。他接過吳鏡遞來的毛巾,在沾滿涕淚的臉上抹來抹去。
響起兩聲敲門,旅店的夥計在外頭說:“您要的豆花好了。”
吳鏡過去開門,接過放着碗的托盤,上面還有一張折起來的紙。
夥計解釋道:“這是另外一位客人給的,說要交給你們。”
“什麼東西?”樑煥下牀過去,拿起那張紙展開,見上面密密麻麻一片字就頭疼,也沒細看,就把紙扔給吳鏡道:“姐,你給我念念。”
吳鏡看了兩眼就皺起眉頭,“好多字不認得。”
“那就你看了,給我講講唄。”
他這樣說了,吳鏡只得硬着頭皮往下看。看完整張紙,她有片刻的落寞,隨即沉聲道:“隔壁的人聽見你哭,寫幾句話安慰你。”
“他說,聽見你那麼傷心,一定遇到了很難過的事。這時候流淚是人之常情,該把所有壞事回味一遍,一個個爲之哭泣。等到哭無可哭了,自然就會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麼。多年以後再回頭看如今的經歷,也會感謝現在的喪失讓自己更加清醒。”
樑煥一點點聽完她念的,苦笑道:“他是覺得在喪失之外,還有旁的東西更要緊,纔會這樣說。”
可自己最想要的,恰就是所失去的。這樣的安慰根本就無效。
說罷,他捧着那碗豆花去桌上吃。一勺勺冰爽滑膩,可吃慣了同一個人做的,再吃別的就無論如何也不是那個滋味。他只吃了幾口,便丟下了。
第二天清晨,天公終於肯放過脆弱的土壤,收斂了他的淚水。住在旅店裡的人也重新上了路。
顛簸的車上,樑煥摸摸自己的眼睛,好像還是腫的,不過現在確實比昨天冷靜了不少。
他不由得想起昨天那個人寫的話,其實也有些道理,緬懷過一遍,哭無可哭,就不會那樣難過了。也許過幾天還會反覆,但一定是一次比一次輕的。
最後沉澱下來的,都會是自己想保留的美好記憶,而沒了那許多離別時的愁緒。
想到這裡,樑煥轉頭問:“姐,昨天隔壁那個人寫的東西,你還留着麼?”
吳鏡打開隨身的包袱,翻出折起的紙拿給他。
他想看看那人原話是怎麼寫的,吳鏡有字不認得正常,她也沒讀過什麼書。要是連自己都不認得,那也太丟人了。
樑煥展開這張紙,第一眼確實有幾個字挺生僻的,第二眼……
這……這是……
吳鏡側頭望着樑煥的神情,不懂他爲何對着這張紙神情複雜。
接着,她看到樑煥倏然起身,掀起車廂的簾子,朝前面大喊:“停下!別走了,停車!”
一聲馬嘶後,傳來車伕的聲音:“怎麼了?現在去哪?”
沉默片刻,樑煥一字一句道:“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