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降層層白雪, 寒烈的氣候正宣揚着入侵。
嵐山外坡。隱隱走出三五個人影。來人個個都是頭頂白雪、神情落寞,光鮮的衣表上還襯着點點殷紅,正是好不容易逃出屈祖教的秦於易一行。
卻見秦於易躬身揹着四肢早已僵硬的樑正仁, 踏着白雪, 一點一點艱難地向前移動。
樑正仁那個血窟窿受到震動, 還在滲血。黏稠、腥味的血液淌到秦於易身上。一貫不染風塵的潔淨衣裳本是白甚霜雪, 此時卻滿是血垢沙塵。
廖木傾低嘆一聲, 加緊步子走至他身旁,將他額前髮鬢散落出來的髮絲撩到耳後,哽咽道:“於易……”
“不要說話, 你知道的,我爹喜靜。”
“於易, 你……”
“很可笑吧, 我爹好大喜功, 落寞的時候卻一定要安靜的,這樣……他好跟娘說話。”秦於易睜着一雙無神的眼睛, 遲緩地移向廖木傾。與此同時脣邊還泛着淺笑。
廖木傾撇撇嘴,將心酸強自壓下:“不可笑。但,你今後有何打算?”
“打算,還能有什麼打算?”秦於易仰起頭,忽然狂笑起來, “除了, 勢要報仇雪恨。”
廖木傾頓了聲, 訝然:“於易, 你以前不是最憎這種冤冤相報的人麼?”
秦於易回望被白雪壓蓋的嵐山, 忿忿道:“你也說了,是以前, 我現在有了不管是喜歡還是憎恨都要做的事。”
他躬了躬身,使樑正仁的身子前傾一些:“我恨,眼睜睜看着爹被殺害卻只能對仇敵搖尾乞憐的感覺!木傾、蒙嵩,長久以來都是你們護我周全,從此以後我想要靠自己去活……所以你們各自走各自的,都不要管我,也不要可憐我……”
蒙嵩終於沉不住道:“於易,你這麼說,還把我們當朋友麼?”
秦於易悶聲不語,低頭閉眼,一副不忍的模樣。此時不遠處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聽上去有些急切,人數也不少。
蒙嵩低呼:“快,什麼都先別說了,找個地方躲起來先!”
倉促間,廖木傾抓起秦於易的寬袖,縱身躲進道左邊,而蒙嵩背起樑正仁躍進右側。
前來的果然是一批大隊人馬。這些人着裝光鮮,各個是神采奕奕,與之前秦於易等人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別。
秦於易低嘆一聲,看見別人這般歡喜而自己卻正陷入低谷,此情此景是人都不能無動於衷。秦於易仰天低呼:“蒼天,縱然我爹有千錯萬錯,何不父債子還?我願承代替擔一半的責任,請求不要讓我爹爹死得這般模樣!”
事實上,他這一聲不輕不響,正好入了當先馬背上那人的耳中。那人勒住馬,頓了頓身形,四下瞻顧。
“不知是哪位孝子,竟有如此博大情操?”
秦於易一臉悲切,顧不上廖木傾的阻止走出身來,俯首作了一輯:“在下是烏山弟子,不知閣下是?”
“啊,原來是你!在下南門三絕,趙烈。你不記得爺,爺卻記得你!”
秦於易一怔,不錯,眼前之人正是當日在叢林有過一役的趙烈。但見他滿臉粗黑的絡腮鬍子,大冷天的衣裳仍是半敞,一舉一動幹勁十足,充滿了活力。他今日的穿着與那日大同小異,尤其豪邁爽朗的性格未變,可……秦於易露出淺淺的苦笑,趙烈還是這個趙烈,但時過境遷,他二人的心態也個都不一樣了。
那日趙烈憋了一肚子的窩囊氣,匹自追月柳先生追出數十里,而他卻只是懷着湊熱鬧的心態;今日趙烈該是聞訊而來湊熱鬧的那個,而他卻深陷悲慟難以自拔。
他終於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更重要的,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每一個人只要在江湖上一日就不會是旁觀者。
他以前錯了而且錯得離譜,今日方纔夢醒,可代價卻是失去父親。樑正仁是對的,苦心經營烏山爲的並不是一己之私,還爲了所愛的人,值得保護、付出的人。所以奪得盟主之位以後感到興奮高興並不是因爲可以殺別人,而是可以保護所愛之人,那樣一份欣慰。
趙烈見他只是苦笑而不說話,不由皺眉拍了拍他的肩膀,喝道:“男子漢大丈夫,有何事值得如此掛心傷神?縱然是逝了親眷,也要敞懷放開!”
秦於易雖然不及趙烈豪放卻也受些影響,放開了心,啞着嗓子道:“趙兄自然可以如此豪氣,可我如今什麼都失去了,好似從雲端墜到崖底,此時已是體無完膚……”
趙烈想了想,道:“可惜爺不會說話不然還能多多安慰你,不過找人喝酒就找對人了。”
秦於易怔道:“喝酒?”
“不錯!醉酒能解千愁。”
“對,一醉方休,一醉方休。”
“三弟,又找誰喝酒了?”趙烈退身,後面走上來兩人,正是南門另外二絕,孫啓宮、陳瑾。
趙烈一見他二人立馬縮了腦袋,撓着後腦勺道:“大哥二哥,我這不是勸慰人家嘛!”
孫啓宮道:“勸慰?哼,好一個勸慰的法子啊。”
陳瑾也走上前道:“三弟,你不添亂便罷了,還勸慰別人。”
趙烈不但不對他二人生氣反還失了方纔的雄氣,尷尬道:“大哥二哥,何苦在這位小兄弟面前這般挖苦我……”
“這位兄弟不就是……”
一時場面肅靜下來,孫啓宮喝陳瑾都將說到一半的話停住。
關於樑正仁的死訊經過屈祖教的有意散播,江湖上早已傳開,此時在秦於易觸及這回事,正猶如戳他的傷口,不得有所顧及。
“在下秦於易。”
孫啓宮扶起他:“其實有關事情我等也都有所耳聞,其實烏山既是名門正派我等沒能及時幫得上忙感到萬分愧疚。”
秦於易道:“孫大哥言重了,其實我爹一生做了極多錯事,有此下場也是在所難免。只是終究血濃於水,於易……一時不能釋懷……”
孫啓宮關切道:“不知你這孤身一人要去何處?”
秦於易偏過頭不敢擡眼對視他:“天涯何其大,總有我的容身之所。”
孫啓宮犀利的目光看了看他,半晌才忖道:“其實,只要能有一位有學識才智的仁德之人在旁開導,你定能放下心結,做回原來那個你。”
秦於易憂傷的面上有所動容,想了想,道:“是麼?天下哪裡會有一個如此仁德之人?”
孫啓宮趕緊接道:“這個人你也見過,而且天下沒有人不佩服他的才識,他一定可以幫你。”說着,他從袖中取出一張字條,雙手遞給秦於易,一臉的謙恭。
“順着這上面說的地方去找,就能找到他。”
秦於易定睛看去,紙條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都是大大小小有名無名的街巷,頓時明白孫啓宮所說的人定是不想被太多人找到,所以故意給瞭如此繁密的字條。想來那人是極有聲明的人物,秦於易收起字條入懷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意識到孫啓宮要他去見的人竟然是:月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