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
喻顏嘆道:“好歹相識一場, 你且讓我們離去吧……”
喻部緊緊握着煙波流水,只要冷淪明那方一動,他就準備奮身擋在喻顏和李尚峰面前, 不管怎樣也要讓喻顏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遠離讓她傷心的人。
“都留下, 誰也不許走!”冥姬看了眼不做決定的冷淪明, 氣憤地狠狠一甩鉤藤, 發出清脆的啪一聲,“要出去的話,先過我這一關!”
喻部飛身而出, 單手接住鉤藤,用力一扯:“你若是有把握打贏, 那就請出招!”
冥姬氣極, 她方纔那一鞭本是朝着喻顏側臉打去的, 餘光瞟到冷淪明身形未動似乎沒有幫助喻顏的打算,她原來心中是一陣竊喜, 卻不料被喻部挺身而出接住了。
“哼,大男人也欺負我這弱女子,喻府都是這等卑鄙之人麼?”
喻部並不上當,而是直接沒好氣地反問:“弱女子?放之四海而有誰會說冥姬你是弱女子?”
冥姬氣地顫聲道:“你——”
喻部根本不等她說完,隨即旋起一腳, 其勢如破竹, 其猛烈之姿是冥姬前所未見, 她大驚之下連連退步, 睜大的雙眼映出她內心不及反應的恐懼。
眼看着喻部就要踢到冥姬的時候, 喻顏喚道:“大哥!”然而,還有一個身影比她的話音更快, 下一刻就已經在冥姬身前,冷淪明玄色的外袍的衣襟還在輕揚着未落下,他右手一攤硬生生接住喻部的一腳,而身子穩如泰山未曾移動分毫。
喻顏一驚,好似魂魄方纔歸體,她又再感到抽心的痛楚。
“放他們走!”
這般情形下如此清冷的聲音能也只能出自冷淪明之口。他的命令一下,誰也不敢再多說一句,喻顏沒有去看冷淪明,走過去拉起喻部的手,隨即二人一起扶着李尚峰一步步往回踏開。
每走一步,就離冷淪明遠了一步。
喻顏看似沒有多大的情緒牽動,其實心中一直在默默地數着步子,因爲不知爲何,她每走一步都覺得有錐子在刺着心臟,鑽心得疼。
“一,二,三……八,九,十——”
“十步之遠了,回來吧……”冷淪明幽幽地道:“喻顏,你的小姐脾氣也該耍夠了,回來吧。”
喻顏怔住,腳似乎有千斤重,竟然再也邁不開一步。
喻部感覺到她的變化,認真地看着她道:“顏顏……”
這事情關乎此生的幸福,認真做個抉擇吧。
喻顏低下了頭。她此時居然又像孩時犯了錯的模樣,深深低下了頭,任是誰也不能體會到她心中的萬千心思。她是希望能立馬回頭投進在等待她的冷淪明懷裡,可是卻不能……低頭的瞬間,她看見蒼白毫無血色的李尚峰的臉,已經去了半條命。
喻顏用輕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聲音道:“既已邁出十步,何愁踏不出百步千步?”
冷淪明的心一沉,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不明的情愫已然都不見,他忽然爆發出一陣狂笑,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的笑道:“不錯。”
又是這兩個字,讓喻顏生愛又恨的兩個字!
倘若冷淪明能放下他的野心,放下他的尊嚴,說一句唯有隻言片語的承諾,也許,也許她就會淚水盈眶,捨不得再邁出一步了。
可事實偏偏就不是那麼發展的。
冷淪明只消兩個字就打發了她,臨走時甚至都沒有給她一個抓了李尚峰和喻部的解釋。他的兩個字將一切都斷了,同時斷的不只是過去一同相處的時光,還有他們的情分。
感情?喻顏不得不懷疑,他們之間有過感情麼?從來,都是喻顏自己許下了諾言,而冷淪明確實從來都沒有違背過什麼……錯的,一直是她,也將永遠是她。
於是,喻顏都沒有勇氣回頭,徑直走出暗無天日的密室。
密室沒有一人之高,彎身站得久了,冷淪明乾脆就地而坐。地面上有晶瑩的血珠一粒粒渾圓,襯着燭火熠熠發光。冷淪明蹙眉,抹了一把在指尖,瞬間,冰涼的感覺沁入心脾。
這些都是李尚峰胸口止不住的血?亦或是喻部的?
冥姬、藍魁在屈祖教權力確實很高,就算是一番胡作非爲,屈祖教其他教徒也不敢上報。可是他們竟然膽敢隨意對付關在這裡的喻部和李尚峰。冷淪明晶亮的眸子在黑暗中愈發炯然,眼底卻涌着壓不住的無奈和自嘲……總是過於放縱他們了,這不,李尚峰和喻部的傷勢都算在他頭上了。
不知道喻顏是怎樣想的……
估計是恨透他了吧,既然知道李尚峰是生父,哪還有理由對之前的一切釋懷。
縱然看見她連頭也不回,那般決絕地離去,心裡還是情不自禁地牽掛着她,在乎她的想法。
感情果然是負累,沒有人能用多麼超然的心態面對它,冷淪明想着想着竟不覺苦笑出聲。
“教主。”冥姬怔道,“你怎麼了?”
“冥姬,如果你愛的人對你失望透頂,你是什麼感受?”冷淪明的聲音細如蚊蠅,卻依然被冥姬一字不落地聽見了。
然而冥姬又是一怔。殷切的目光一瞬也不順地望着冷淪明,這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少年好不容易露出的笑容怎的這麼苦澀?
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當她幼時在嵐山下,因爲別人指着她的臉驚慌吼叫着妖怪而掩面哭泣,冷淪明玄色衣衫,在熠熠的陽光下散發着溫暖的氣息,帶着與生俱來的優雅,柔柔地幫她繫上面紗。
這個驕傲的少年啊,將人心玩弄於手掌之中,在陰謀算計下把所有失去的一一奪得的時候,猶豫卻在成功之前到來。如果此時因爲因爲任何事情而前功盡棄都是不可估計的沉重遺憾。
所以絕對不能讓喻顏的事情影響到他的情緒。
冥姬的目光由深情緩緩變爲堅定:“教主,明日與喻府有約,不如早些歇息吧。”
是的,抓了喻部座位人質,如今人質走了,談判卻仍是要進行的。冥姬聰明地不露心跡,以江湖爲藉口將心聲道出。
“喻府……”
誰知冷淪明受喻顏的影響如此之重,只是聽到這兩個字臉上的深情就被近身的冥姬一覽無遺。其實何止是冥姬,心細而另有算計的藍魁更是沒有錯過。
藍魁的嘴角微微一翹,把一切計上心去。
“跟着她們。”冷淪明忽然恢復常態,眼波平靜,雙目盯着駱成,他彎身站起,道,“小心行動,找個機會在三日之內將這顆護心丹給李尚峰服下。”
“不行啊,教主!”冥姬急忙制止。
她辛辛苦苦得來的護心丹,本是爲了冷淪明所取,怎可輕易就拱手給別人救治?
冷淪明早已轉身離去,他清冷的聲音順着石壁平緩地傳來:“李尚峰被你們欺辱至此,我都未曾找你們算賬,此時天下能讓你們免去懲罰的僅有此物,你說不行……難道是因爲你更想受罰?”
冥姬頓時不語。冷淪明很少懲罰教徒,然而一般犯事的教徒很容易地一一離奇失蹤。
接着護心丹,感受着冷淪明的體溫,駱成心中一喜,其實事情不會那麼僵。
******
不可將往事記憶得太深刻。
喻顏貪婪地吸了一口山林間空谷的新鮮空氣。妄想一切煩心的音容面貌都隨之消散,哪知腦海中卻忽然閃現出叢林間一個玄衣少年埋首,用燒焦的樹枝寫字。
少年姣好的身段面容無一不是那麼熟悉,甚至他與生俱來的脫俗氣質,他的溫和的呼吸都能一一感受到,彷彿少年仍近在眼前。
曾經以爲他的淡然,是目空一切。
曾經以爲與他的承諾此生能夠堅守不棄,但事情一個轉折,情形完全就變了個樣。
現在的傷心和悲痛都來得太遲,如果早些做了了斷或許還不會如此彌足深陷。她的親情愛情都被一一剝奪,現在的她只盼李尚峰能夠好起來,不要給她此生太多的遺憾,從沒盡的孝道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喻部立在小舍的門旁已經很久,也看了喻顏很久,終於忍不住走上前道:“後悔聽到他們的談話了麼?”
喻顏的神情一僵,怔了怔道:“後悔還來得及麼?”
如果當時沒有那麼大的好奇心只是猛地推門而入,或許此時她還在嵐山,做一個不知江湖愁苦的江湖中人。一如既往地信賴依靠冷淪明,不管他做了什麼,也不去理會,只當與她無關……喻府也好,烏山也罷,李尚峰的身份更不會知道……
可惜事情都發生了,亦沒有如果。
喻部實在不忍心此時離開小舍,離開喻顏,但是……他撫了撫喻顏削尖的臉龐,道:“顏顏,哥哥有事先出去會,你自己一個人可以麼?”
“恩。”喻顏想都沒想就點了頭。
喻部雖然心下仍不放心,卻也只好說道:“我會早點回來的。”
喻府與屈祖教相約的時間就在今日正午,喻部必須回去,未免喻府與屈祖教相鬥給喻顏給江湖帶來更大的麻煩,在這之前,必須趕到他們相約的地點。
喻顏目送喻部離去後沒有立即進屋,而是在一個人在屋外又站住了。
“這是一個時機。”
躲在暗處的駱成這樣想着便閃身進入屋裡。
牀上,閉目躺着的李尚峰臉上毫無血色,顯然離死亡已經不遠了。看來,冷淪明估計的沒錯,這天下恐怕也只有護心丹能救得他性命了。
駱成暗歎一口氣,只是冷淪明爲何要他小心行蹤?難道讓喻顏知道是護心丹保住了李尚峰的命不好麼?
餵了李尚峰吃下護心丹,正在遲疑間,駱成身後的腳步聲漸漸由遠及近,而他卻閃躲不及。
“你,做了什麼?”喻顏竟然一臉惶恐地看着他。
原來如此,是怕被喻顏懷疑?駱成想到此立馬換上一副友好的模樣:“喻……顏顏……我只是來看看你們。”
喻顏一臉戒備:“他,叫你來的?”
“是,不,不是……”駱成急忙否認。
哪料喻顏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將他趕出屋子:“我們在此隱居,爲的就是不想再見到你們這些江湖人,走罷……”
駱成一邊退後,一邊好言勸慰道:“好,好,好……你莫要傷心難過了,有時氣候也不想表面那麼寒冷,也許一陣子就會過去的。我先走了。”
喻顏聽不懂他最後一句是什麼意思,趕至李尚峰面前,卻見他的臉色明顯紅潤了些,心下也和悅了些。
“爹,你千萬不要有事。”
如果李尚峰有事,她與冷淪明之間的恩怨是永遠也解不開了吧。
冬末了,窗子裡吹了些的風進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春天快到了,喻顏竟不覺得天氣有那麼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