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衛卿與蘇朗並沒說什麼,兩人相見,衆目睽睽,也不好再說前情舊事,她只是親自餵了他一頓自己親手做的飯菜。
蘇朗是吃過斷頭飯的,可他還是一口接一口的全嚥了下去。
與顧衛卿四目相對,他爽朗的笑道:“我本來想說,叫你不要來了,可是才分開這麼幾天,我發現我很想很想你。說實話,離開活生生的你,一個人睡到地下,我還是覺得挺害怕的。所以我又想,你還是來吧,讓我再看你最後一眼,帶着對你最深刻的印象離開這個讓人痛恨卻又讓人留戀的塵世,也算是一種圓滿。”
顧衛卿擡頭,輕撫去他臉頰上的淚痕,道:“沒關係,沒多久,我們便會在地下重聚。”
“不用。”蘇朗大聲道:“十八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顧衛卿輕踮腳,道:“低頭。”
當着一衆看熱鬧人的面,她親上他的脣。
顧衛卿灑然離開,蘇朗在她身後道:“老子不後悔,死也不後悔,這回你總算相信了吧?”
顧衛卿擡頭看天。
天下正午的陽光明朗而刺眼,她微微眯着,就是不肯往一起闔。
耳邊是嘈雜的聲音,她竭力剋制着想要去看最後一眼的想望。有一隻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只聽顧長愉在她耳邊道:“娘,很快就過去了。”
顧衛卿沒動,良久,顧長愉放下手,輕輕將她攬到自己懷裡。十五歲的少年,雖然肩膀單薄,卻已經比她個子還高,雙臂修長有力,在他儘可能的範圍裡,努力替她營造一個安穩、溫暖的空間。
顧衛卿將臉埋進顧長愉的肩上,淚水肆意的洇意了他的衣裳。顧長愉安慰的道:“娘,已經過去了。蘇叔不是說過了,他不後悔嗎?”
顧衛卿死死咬着脣,很想說一聲:可是她後悔。明知道賀琮就是個狼子野心的人,爲什麼要相信他會僥倖?如今白白牽連了蘇朗,讓她情何以堪?
顧長言瘋子似的闖進來,卻被侍衛攔住,冰冷卻恭敬的道:“陛下有請。”
顧長言冷笑:“我知道他是誰,他知道我是誰?他說要見我就必須把自己送上前給他見?”
她叫囂得厲害,卻小胳膊擰不過大腿,被侍衛徑直帶到賀琮跟前。
賀琮含笑打量她,道:“昔日的小囡囡如今也長成大姑娘了。”
顧長言恨聲道:“不要叫我的小名,你是我什麼人?”
賀琮道:“別鬧,長言,聽說你的親事還沒着落?朕就是特意爲了你的親事,才千里迢迢來建寧的。朕在京城給了你尋了門十分中意的親事……”
顧長言一下子就瘋了:“我的親事憑什麼要你來插手?”
賀琮板臉道:“胡鬧,朕不管,難不成要指望你娘?她能給你尋門怎麼樣的親事?她收養的幾個半奴半僕的義子?還是建寧府的茶農?士農工商,商是賤民,嫁了茶農,你一輩子子都翻不了身,連後代子孫都沒法參加科舉。”
顧長言冷笑:“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選擇。我可不是幾年前不知世事的小姑娘,被你三言兩語耍得團團轉。我很明白自己的身份,也很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更明白自己能要什麼,不勞你費心,你不是有自己的兒子、女兒麼?想怎麼擺佈左右,只管去。”
如果是別人敢對賀琮如此無禮,他早叫人把她推出去砍頭了,可因爲是顧長言,他反倒覺得,這纔是朕的閨女,霸氣。
他笑笑道:“你有些牴觸情緒,朕能理解,但相信等你見了人,就知道朕所言非虛,他相貌出衆,才華卓絕,與你很是相配……罷了,你回去跟你娘好好商量商量,朕虧待誰也不會虧待你,畢竟你……”
顧長言嗤笑:“是啊,誰讓你殺死我了親爹呢?敢問陛下,那長愉呢?你打算怎麼彌補他?是給他一個皇子的身份,還是給他娶一位名門貴女?”
賀琮道:“朕心裡有數。”
顧長言冷笑,擡頭問:“你的話說完了吧?說完了我可以走了吧?我娘身體不好,我那親爹的後事得交給我這個不孝女來辦,可否請陛下放行?”她一口一個爹,叫得賀琮心直抽抽。很想申辯一句:朕纔是你親爹。
可多年前他自己沒承認這件事的,總不能自打嘴巴。
顧家大門緊閉,屋裡,顧衛卿和顧長言、顧長愉團團圍坐,神色十分鄭重。
顧長言道:“想來他是信了,畢竟我態度十分糟糕,當着衆人的面,很是讓他下不來臺。他爲着長遠計,也會給咱們幾天時間。”
顧衛卿點頭:“一切按計劃行事。你們兩個,看看可還有什麼事沒弄妥當的……”
顧長愉道:“娘放心吧,我和姐姐早就梳理了好幾遍了,沒什麼放不下的人和事。那些帶不走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人,且早就打點好了,只等此間事了,便悄然而去,便是他再大動肝火,可法不擇衆。”
顧衛卿道:“也好,你們兩個都長大了,娘沒什麼不放心的。只可惜……”
可惜爹孃的骨殖帶不走,且將來她早晚有落葉歸根那一日。該祭拜的也都祭拜過了,該囑咐的也都囑咐完了,那就……走吧。
三日後,顧家發送蘇朗,喪葬隆重而奢侈。
賀琮強忍着氣,道:“這是朕最後一次容忍她。”
橫豎蘇朗人已經死了,她愛怎麼發送就由得她,可以後,直至死,她都得不離不棄的跟自己生死一處。
可惜他太過自信,顧衛卿發送完蘇朗,便譴散了家僕,而後便再無動靜。賀琮察覺不對,帶人強行闖入顧府時,才發現顧府靜悄悄的,已經是一座空府。
在顧大太太的佛堂,發現一條秘道,竟是出城之境。而三天前,顧衛卿攜帶一兒一女,早就踏上了出海的航船。
賀琮氣得當時就暈了過去。
一早就知道顧衛卿心狠,不想她竟狠心到這個地步,拋家舍業,連故土都不要了。一早就知道她精明,不想她早在最初下第一步棋的時候,便已經佈置好了接下來的十好幾步棋。
而他和蘇朗,都不過是她的一顆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