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琮審視的打量完這小男孩兒,這纔看向顧衛卿。他都嫉妒了,歲月無情,這三年他抵三十年過,不只是花費心血多,還多了一種悲涼的滄桑,縱然他坐擁天下,他卻毫無成就感,那份驕傲與虛榮的歡喜只是短暫的一陣,到如今狂喜褪去,只剩下空洞的茫然。
他還不到而立之年,卻已經失去了從前的銳氣和熱血,像個年邁的老人,不是因爲見慣不敗,從而不再興任何波瀾,而是因爲這生活給他的惡意傷害太大,以至於只剩下漠然的麻木:不管出了什麼樣的大事,他都沒辦法跟着歡欣鼓舞或是悲愴欲絕,有的只是:與我何關?
可歲月對顧衛卿似乎格外仁慈,一別三年,時間不算長,於賀琮來說像是過了兩輩子那麼遠,如果不是顧衛卿活生生的立在跟前,他都要懷疑:朕真的與一個叫顧衛卿的女子結識並糾纏過嗎?
像夢一樣,虛無縹緲,他很想抓住什麼東西來驗證一番,或者說安慰自己一番。
他手裡顧衛卿的畫像幾經損毀,唯一留下來的反倒是那張春宮圖,有時候私下裡揣摩,他心目中的顧衛卿就是那麼年輕的不可思議的模樣。
但他覺得這不可能,人都會變老,或許長天日久的相處發現不了,但短暫別離後的重逢,一定能發現端霓,可眼前的顧衛卿,分明是從前的模樣,氣質清冷,五官爭豔,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光澤溫潤而清澈,沒有任何悲喜。
賀琮問她:“你爲什麼回來?”
顧衛卿答:“故土難離,這裡始終是草民的根,無論草民遠行到哪裡,心無時無刻不在惦記。”
就一句“故土難離”?
賀琮冷漠的心再度受到重創。當然,他知道她對自己沒有多刻骨銘心的愛,除非不得己,她纔會“甜言蜜語”的哄自己,其餘時刻,她是十分吝嗇並羞於承認她的情感的。
在某些事上,顧衛卿膽大包天,但在情感上,她像個極具敏感性的吝嗇鬼,就算你拿了天大的誠意,送到她手裡跟她換,她還要在心裡好生算計一番。你以爲她動搖了,她給你的答案也仍舊是“不”!
賀琮冷笑:“你好大膽!”
居然還敢回來?
顧衛卿伏地不語。她早就計算過,回來不外是兩種下場。一是生,一是死。賀琮早已今非昔比,只會比從前更有着不容冒犯的尊嚴,所以她的小命就更有威脅性。
賀琮道:“朕問你話呢!”
顧衛卿只能答:“當年草民走之前,曾跟陛下討了道口諭,陛下也曾答應草民,無論草民做了什麼錯事,陛下都具給草民一個既往不咎的機會。”
賀琮當然記得,可他能說,那時候他以爲她已經放下心懷,打算和他天長地久了麼?從始至終,自作多情的都是他,他那時候說的任何承諾,都帶有“海誓山盟”的意味。她單方面撕破假象,給他最大的侮辱和最深的傷害,他怎麼可能兌現承諾?
顧衛卿倒也識時務:“當然,草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陛下饒恕,所以纔回來,就千里迢迢的回京卸職請罪。”
想到這個,賀琮就更氣,不給她權力,她也就沒機會跑了。已經吃過一次虧了,不可能重蹈覆轍,當下假意推辭兩句:“這又是何必?公是公,私是私,你有經商天賦,朕對你賺錢的本事還是很放心的,不管你做了什麼,罰是罰,賞卻也要賞……”
顧衛卿堅辭:“草民從前仗着年輕,不知天高地厚,這纔敢任性遠行,可如今家有老母在堂,下有嬌兒待哺,實在不宜遠行操勞。”
賀琮神色複雜的看一眼那小男孩兒,道:“呵呵,卿卿也學猛虎回頭,真是讓朕刮目相看。”最後還是順水推舟,將她身上的職權捋了個一乾二淨。從前她沒認識他之前,她只是個茶農,如今照舊還是個茶農。
賀琮裝大方,不予計較顧衛卿的不辭而別,滿以爲她會感恩戴德的留下來,畢竟如今他已經是一國之君,納個什麼樣的女人都是他的自由,給顧衛卿一個妃嬪的位置綽綽有餘。
可哪成想顧衛卿冥頑不靈,一等交完差事,便請旨回鄉,還恬不知恥的要帶走顧長言。
人和人相處,講究的是互相容讓,互相體諒,你退一寸。我退一尺,萬事都有轉寰餘地,可如果我讓了一寸,你不但不讓還得寸進尺,那什麼事都得崩。
賀琮怒極。
他從前就是個驕傲的人,如今成了皇帝,自尊便尤其金貴,從前種種,他恨不提施法將其從當事人腦中抹得一乾二淨,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自己從前向一個卑微的女子搖尾乞憐過,如今就更不可能。
他放下狠話:“顧衛卿,你可知你這次的選擇意味着什麼?”
顧衛卿答:“草民明白。”
她就是這樣的人啊,正因爲知道,所以纔要這樣選擇。
賀琮近乎詛咒的道:“你可別後悔。”
就算後悔,她也沒有重來的機會,況且,後不後悔是她自己的事,痛是她的,難受是她的,折磨和煎熬是她的,至於賀琮和旁人看不看笑話,與她有什麼關係?
顧衛卿伏地叩首道:“還請陛下仁慈。”
賀琮仇恨的盯着匍匐在他腳下的顧衛卿,恨不能食她皮肉,手緊緊的抓握着扶手,到底也只能咬牙切齒的說一句:“好,如你所願。”
他從不缺女人,如今後宮三千佳麗,環肥燕瘦,他不信沒一個比得過顧衛卿的。就算沒一個人是她,可那又如何?他沒了她,從前也活了二十多年,沒了她,他也能好好的再活個七八十年。
從始至終,賀琮也沒問那小男孩兒的事,他不知道他是什麼年月出生的,也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更沒問他的生父是誰。
他不問,顧衛卿也不說,兩個人因爲各自的心魔,誰也不肯向對方低頭。因着彼此的差距,各自都保持着自己的自尊,試圖挽救在彼此面前失掉的領地、坍塌的城池。在他們兩個人看來,最可怕的不是向對方低頭,而是向自己的軟弱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