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衛卿的不悅十分微妙,蘇朗原也不是多細緻的人,可這一刻他竟然讀懂了。
不知是想通了心境開闊的緣故,還是說與她相交甚密,多少對她比旁人多了幾分瞭解,她不過是眼角眉稍流泄出來的心情,他竟然讀得通透。
蘇朗心底的柔軟立時被冷硬充盈,他刻意忽略掉顧衛卿的情緒,滿不在乎的道:“聽說你昨兒派人到處找我?什麼事?”
顧衛卿道:“顧尚來往不便,我想請你幫我帶些換洗衣裳。”
蘇朗道:“哦,小事。”
就因爲是小事,倒真拿他當小廝使喚起來了。
人和人之間的氣氛是十分微妙的,蘇朗忽然之間的變化並不多明顯,可顧衛卿也第一時間就敏銳的覺察到了。
她不喜歡自己被人時刻監視,是以昨天就百般交待顧尚,別大張旗鼓的去尋蘇朗,就怕他有這種感受,可瞧他這模樣,還是多心了?
顧衛卿道:“你說得沒錯,所以昨晚上顧尚派了旁人。”
蘇朗不稀罕,她也不稀罕,她還不至於非他不可。
蘇朗笑道:“倒是我耽誤了你的事,我向你陪罪。”他說着陪罪,果然就拱了拱手,那神態和從前放蕩不羈的蘇朗別無二致。
顧衛卿微微蹙眉。
顧尚說他野性難馴,她還當他誇大其辭,如今親眼所見,才知顧尚所言不虛,蘇朗忽然就褪下了她套在他身上的束縛,比從前只多匪氣,一點兒都不見少。
若是這樣的蘇朗,她還真不敢用。
畢竟她是正經生意人,不是拿他當成看家護院用的。
蘇朗四下環顧,見殿內一個服侍顧衛卿的人都沒有,她還得自己倒茶,不禁脣角一翹,嘲弄的道:“好說也是王府,我看這裡的人少調失教的,對你倒是多有怠慢。”
誰說顧衛卿,她都能容忍,可這話由蘇朗說出來,就格外的刺耳。他是在諷刺她好好的正經公子不做,非得自甘下賤,跑到王府任人搓磨的麼?
顧衛卿道:“這就算怠慢了?我又是誰?算得了什麼?王府的人不怠慢我,又當如何待我?”她直視着蘇朗,神態、語氣都十分平靜的道:“難道還要把我當坐上賓一樣嗎?我又能給王府帶來什麼好處?”
蘇朗瞳孔一縮,眼神忽的變得暴虐和焦躁。
他拿什麼立場來諷刺顧衛卿?她之於賀琮只是個男寵,可自己之於她,也不過就是個僞義兄,說難聽點兒,就是她收留的一個僕從,他不思進取,不思回報,憑什麼想讓她待他如坐上賓?
他又能給她帶來什麼好處?
蘇朗強笑道:“呵呵,我就是不憤,他怎麼這麼欺負人。”
顧衛卿見好就收,失笑道:“不過是沒人服侍罷了,這就叫欺負?比這慘痛的不是沒有,人習慣了就好了。眼前這點兒委屈又算得了什麼?”
她並無訴苦之意,只是想告訴他,人活在世上,誰沒委屈?他所承受的種種不過是牛毛細雨,他一個大男人,總不至於因此就叫苦連天,尋死覓活?
蘇朗卻豁然一拍桌案:“人在做,天在看,總有一天,他施加於你身上的,會如數還回來。”
他這般震怒,顧衛卿心思一寬,到底他本性純良,尚未失去赤子之心,便道:“什麼因果報應,那是老天的事。”
對於這些因果報應,顧衛卿興致不大,她只關心當下:“我還要在這裡耽擱幾天,顧尚來往不便,有什麼事要勞煩你多走幾趟。”
蘇朗在顧衛卿對面坐下,氣哼哼的道:“我倒沒什麼。”他打量着顧衛卿,見她面色略顯蒼白,明顯精神不濟,這才坐下,已經又一連打了兩個呵欠,一副疲憊入骨的模樣。可她偏偏嘴硬,什麼都不說,心頭不可避免的升騰起心疼之感。
他最恨的就是她的逞強。
他寧可看她大哭一場,哪怕偶爾露出軟弱的情態來,像個真正的女子一般,暫時靠在他肩頭歇一歇呢?他也不願意看她面上裝得這樣百毒不侵,刀槍不入,一副風雨不能撼動,實則所有的苦難和痛楚都一個人揹負的模樣。
他也恨自己,一面對她,就失去了所有的強橫,忍不住俯首稱臣,真是慫包透頂。
蘇朗泄憤似的道:“欺人太甚,好端端的,怎麼又叫你住到這裡來?”
也不知她和賀琮又達成了什麼交易,他要把她拘在這裡,有家不能歸?
顧衛卿望着蘇朗道:“我有了身孕。”
“……”蘇朗瞬間瞪大眼,寫滿了不可置信。
這一刻,心裡翻倒了五味瓶,竟分辯不出到底是什麼滋味。顧衛卿男子的形象太深入人心,卻一夕之間被擊碎,成了他心裡不折不扣的女子,可她的所作所爲卻一再的打碎她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形象。
現在又……有了身孕,呵,哈哈。
他就算說着不在意,可他當真能在將來心無芥蒂的再和顧衛卿結成連理,相親相愛?他真的能夠無視她曾替賀琮生下過子嗣,並且能將他們當成自己的親生般看待?
蘇朗的神色有些扭曲,半晌才剋制的道:“是麼?那,恭,恭喜。”
多麼諷刺而又悲涼的人生?明明他先認識顧衛卿的,也先對顧衛卿有好感的,即使那時候並不識她的真實身份,也明明是他先和顧衛卿有過肌膚之親的,憑什麼賀琮這個強盜可以佔盡好處?
喉嚨裡像是被堵住了一團硬物,颳得蘇朗喉嚨生疼,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來。
顧衛卿平靜的道:“喜從何來?”
蘇朗沒吭聲,腦子裡一團一團涌上來的全是亂麻。她有了身孕,所以賀琮把她接進王府,這是要……一意養胎?
呵,說什麼爲了擔起顧家家業,她承受了諸多不得已的苦衷,可不過遇上一個蠻橫強勢的男人,她終究心甘情願褪下男裝,替他生兒育女。
蘇朗心頭茫然,答話也就心不在焉,道:“這不挺好,正合你的心願了嗎?假如生下小公子,顧家便後繼有人了。”
顧衛卿有些失望的掠過蘇朗的臉,忽然之間什麼話都不想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