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邕?阿邕!她竟喚他阿邕!宣十度心裡像是打翻了墨汁一般,苦澀的味道從心裡蔓延到了嘴裡。心裡的激動再也剋制不住,宣十度大步繞過屏風,一眼便看見披頭散髮的阮文邕和阮朱琪緊緊地抱在一起。
沒有帝王的光輝,一襲黑衣的阮文邕和蒼白着臉龐的阮朱琪緊緊貼在一起,像是要融爲一體似的。阮朱琪的眼睛緊閉,看不出什麼表情,但阮文邕眼裡的神情卻刺到了宣十度。
“我不答應!”宣十度走到阮朱琪跟前,將阮朱琪喚醒,“這算什麼?把兒子丟給我一個人,你要和你的阿邕廝守在一起嗎?”
阮朱琪愕然地看着滿眼怒氣的宣十度,一時間竟不太明白他話裡的意思。“恆兒需要你,我也需要你。絮,你真的忍心就這樣離我們而去嗎?”怒氣漸漸消失,在眼裡化作關心與不捨。不過是三兩天的工夫,他的絮就成了垂死之人!
阮朱琪眼裡漸漸滲出了淚水:原來他記得!他什麼都記得!爲什麼要這樣一遍又一遍地騙自己?“本宮不明白安樂候在說什麼,安樂候既已答應了本宮就不能再反悔了。何泉!送安樂候!”忍着心裡千千萬萬個爲什麼,阮朱琪最後還是決定什麼都不問。她就要死了,問出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我不走!阮朱琪!”宣十度一把抓住了阮朱琪的手,“你真的要爲你的阿邕拋棄我們父子嗎?你真的就什麼也不留念了嗎?”
“拋棄?高緯,是誰先拋棄誰的?!”撕心裂肺的話,卻已沒有力氣讓宣十度聽得明白,阮朱琪慘笑,“最後的一段路,我只和阿邕一起過。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阮朱琪被宣十度緊緊握住的手,幾乎要被宣十度抓變了顏色。阮文邕明白阮朱琪此刻心裡的想法,將宣十度的手一根一根地掰開,命令何泉將宣十度拖了出去。
宣十度被何泉帶到了殿外,凝望着緊閉的殿門不肯離去。手指被阮文邕掰地生疼,何泉卻冷言冷語地諷刺道:“長公主對你求追不捨的時候,你不肯回頭;現在長公主和陛下好了,你又來攪亂。安樂候,不是奴才說你,長公主這樣的人物,只有我家陛下才配得上!”
“是麼?”宣十度蒼涼一笑,“都到了這個田地了,還有什麼配得上配不上的嗎?去告訴你家陛下,我有話跟他說。”
“陛下是看在長公主的份兒上才見你的!沒有長公主發話,陛下才懶得理你!”何泉白了宣十度一眼,甩了甩拂塵準備進殿去。
“我要說的話,關乎長公主的生死,陛下也不見我嗎?”
何泉聞言一頓,回頭看了宣十度一眼,見他不想是在說謊話,便半信半疑地進去回了阮文邕。
阮朱琪恰好睡了,阮文邕輕輕將她安置好,連外衣都沒有披一件就出了殿門。寒風吹過,阮文邕散亂的頭髮在風中更加凌亂,疲憊的臉被襯出蒼老之色。
“說吧!”阮文邕心累地一句話都不想多說。
“六年前,絮產後血崩,有人用換血的方法救了她。”阮文邕聞言,立刻衝上前拎着宣十度的衣領,怒道:“這麼說,絮兒兩次踏入鬼門關,都是因爲你?”
宣十度心中一痛,卻不得不承認:“是。”
“朕要殺了你!”阮文邕掄起拳頭,對着宣十度的臉狠狠地揍過去,“朕一直以來小心呵護的絮兒,就是這麼被你這個人渣糟蹋的嗎!可笑絮兒還對你念念不忘,高緯,你憑什麼!”
高緯,你憑什麼?宣十度呼吸都要停滯了,一切的一切,都是從他不肯讓阮朱琪回北周開始。爲了不讓阮朱琪立刻,刻意讓千傲去留住她;爲了從千傲手裡奪過阮朱琪,不惜讓她恨他;爲了阻止阮文邕將阮朱琪收到自己懷裡,不惜用苦肉計污衊阮文邕……一切的一切,都源於他的貪念!
“給朕滾!”阮文邕怒吼一聲,將宣十度丟出老遠。宣十度的身體順着臺階滾落,多處被磕地青紫。阮文邕的聲音再次往宣十度心裡刺了一刀:“你疼嗎?不過才十來級臺階,有什麼疼的?絮兒爲了不讓朕去找你麻煩,刻意從一百多級的臺階摔下去。高緯,你不配擁有絮兒!”
阮朱琪每天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反反覆覆地高燒幾乎就要將阮朱琪燒乾了。湯藥不知道換了多少種,灌下去除了引起阮朱琪的嗆咳,並沒有太大的作用。宣十度說的換血,阮文邕在太醫院問了一圈,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方法!
盛怒之下,唯有一個顫顫巍巍的老頭子站了出來,道:“陛下說的這個辦法,古醫書上確實曾經有過記載。長公主六年前也曾試過,但血癌還是復發了。根據古書上的說法,換血之人必須是長公主的至親,才能真的化解了長公主的血癌。可陛下,長公主乃是先帝遺孤,生母早逝,也並無兄弟姐妹在世。這叫微臣如何爲長公主換血?”
“至親?”阮文邕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阮朱琪的至親都死在了自己手中,難道絮兒的命就是自己給害了的嗎?不!不是的!
阮文邕嘴角露出莫名的笑意,道:“朕就是長公主的至親!”
“譁……”地一聲,太醫院裡跪倒了一片,“陛下不可啊!”
“有何不可?長公主若是有事,朕叫你們全族陪葬!”阮文邕目光死死地盯着老頭子,“你既知道這種方法,換血之事就由你來準備!要儘快,長公主等不了那麼久了!”
老頭子聞言,身體都抖成了篩子,道:“陛下!此法雖可以救長公主,但對換血之人傷害極大。血癌的病血換給陛下,便是將長公主的血癌換給了陛下!陛下三思!臣等不敢妄爲!”
阮文邕臉色微白,原以爲不過是跟阮朱琪換了血而已,他倒是極樂意看阮朱琪身體裡流淌着自己的血的。可是爲何,這代價竟是要自己的命?難道他和絮兒註定有一個人要先走一步嗎?
可是即便這樣又如何?只要他的絮兒活着就好!阮文邕淡淡一笑,道:“朕知道了,你去準備吧!”
“陛下!”老頭子還準備勸諫幾句,被阮文邕嚴厲喝止了:“還不下去準備!”
阮朱琪還在昏睡着,額上用來冰敷的帕子已經換了無數趟,連冰水都開始變溫了。阮文邕的守在阮朱琪身邊已經兩個時辰了,阮朱琪一動不動的,他也一動不動。
“陛下!”柳瑛忽然跑了進來,神色有些慌張。
“驚慌個什麼?還有什麼事比絮兒更重要嗎?”阮文邕目光不曾離開阮朱琪,“現在前朝後宮,都要你幫朕看着點。你素來穩重,即便是一個人主持大局,也不該慌亂。”
柳瑛唯唯諾諾地應聲,緩和了一下情緒,道:“回陛下,椒房殿傳來消息,說皇后娘娘自盡了!”
阮文邕的眼神總算有了變化,淡淡地看了一眼柳瑛,道:“死了便死了吧,好好埋了就是。”
柳瑛微微低垂着頭顱,心裡一陣悽然。其實阿史那可以不用死的,只是剛好在阮文邕生阮朱琪氣的時候,撞到了槍口上。柳瑛爲阿史那默哀了一會兒,傳聞阿史那不過是突厥皇族的姓氏,可笑堂堂的北周皇后只被人記住了姓氏,竟無人知道她的名諱。
“陛下,有時候抓得太緊,什麼也得不到。皇后娘娘是嚮往自由的人,陛下卻將她禁錮起來,最後的結果可想而知。”柳瑛嘆息一聲,見阮文邕沒有太大的反應,接着道,“其實陛下放娘娘一條生路,又未嘗不可呢?”
阮文邕目光漸漸迷離起來,放阿史那皇后一條生路的事情她從未想過。可如今阿史那死了,他心裡一點感覺也沒有。正如同他當初娶回阿史那,爲的只是獲得突厥的支持,對於阿史那本人,從來都是可有可無。
抓得太緊,什麼也得不到?阮文邕轉而看向昏睡着的阮朱琪,原來一切都是因爲自己抓得太緊,不肯放阮朱琪去追逐自己的幸福造成的!
事實就在眼前,阮文邕卻怎麼也不肯承認:他精心呵護的絮兒,不屬於他!
心已經痛到麻木了,阮文邕喃喃道:“這樣也好,只要你活着,什麼都好。”
遵照阮文邕的指示,未央宮那晚被大羣親兵圍了個水泄不通,齊東和何泉在殿外守着,柳瑛在殿內看完了全程。老頭子準備了大半個晚上,纔開始將開水煮過的竹管插進阮朱琪和阮文邕的身體裡。
兩股血流緩慢地交換着,阮文邕一手緊握着阮朱琪的手,眼睛看向阮朱琪從未離開。從血液開始流動的那一刻開始,他便感覺自己和阮朱琪漸漸融爲一體。“朕從一開始就知道,你是我的骨中骨、血中血。你喜歡高緯,想跟他走,以後便都隨你吧!”
柳瑛不知是不是自己守了大半夜的錯覺,那一瞬間她似乎看見阮文邕的臉上有兩滴淚劃過。
兩個多時辰過去,東方已經顯出了魚肚白,老頭子總算將竹管從兩人的身上取了下來。阮文邕偏黑的膚色也掩飾不住蒼白的臉色,轉觀阮朱琪,臉上的氣色已明顯改善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