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郡主悠悠轉醒時,伺候的人都不在身邊,只有一個面生的少女坐在牀邊的繡墩上默默看着她,見她醒了,從罩着棉套的茶壺裡倒了一杯溫水遞過去,淡淡說道:“失血過多的人通常會口乾舌燥,喝點水吧。”
永平郡主沒有接過茶杯,“我記得你,你是昨晚拉着我跑出火場的女子。你是誰?鬼鬼祟祟的想要幹什麼?”
這個少女生的極好,不施粉黛,更有一種自然的風流態度,她穿着玄色細葛布棉襖,下着灰鼠皮裙,梳着雙環髻,綴着一對鑲珍珠的銅簪。
也不知爲何,乍一看到姚妙儀,永平郡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只是想不起在那裡見過。
在她看來,此女穿戴倒也合體大方,只是湖心小築這裡掃地的宮娥都穿金戴銀的,這個少女就稍顯寒磣了。
姚妙儀並沒有回答,她將盛着溫水的杯子擱在牀邊的炕几上,指着永平郡主割傷的右腕,淡淡道:“想要割脈自殺對嗎?其實我可以幫你,你自殺的方式不對。”
什麼意思?不是勸她活下來,反而告訴我怎麼去死?永平郡主呆住了。
姚妙儀說道:“人的血是熱的,在血管裡不停的流淌着,血盡人亡。一刀朝着手腕割下去,雖說割破了血管,其實大部分人都死不成,因爲人體本能的會保護自己,失血過多了,心跳就變慢,血液流動也會變慢,血液粘稠,慢慢在傷口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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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想死,就應該在傷口快要凝固時再割一刀!”姚妙儀並指爲刃,在永平郡主受傷的右腕上虛劃了一記。
明明沒有碰到自己,永平郡主依然避如蛇蠍般往被子邊縮了縮右腕。
姚妙儀攤了攤手,做出一個無奈的表情,“可是大部分人此時已經昏迷了,等醒來時,傷口凝固,一般人自殺一次不成,往往會放棄親生的念頭。所以割脈的人,大多沒有死成——你也是如此,以爲就這樣就一了百了的,但是我趕來給你的手腕傷口縫合的時候,傷口已經不怎麼流血了。”
“你割的很深,將來癒合之後也會留下疤痕,記得戴個鐲子遮掩一二。”
“其實想要割死自己,可以先準備半盆熱水。”姚妙儀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永平郡主越來越蒼白的臉色,自顧自的說道:“割脈之後把手放進盆中,熱水可以防止傷口凝血,等盆中的血水多的溢出來時,基本就得償所願,脫離苦海紅塵了。”
“你要是嫌棄到處都是血水,死的太髒不好看,其實還有一種方法。”姚妙儀很認真的解釋道:“你可以在刀鋒上塗抹提煉出的紫苜蓿藥汁,或者乾脆口服,紫苜蓿的藥力可以抵抗凝血,到時候血流如注,想止都止不住,這樣死的更快。”
永平郡主因失血過多而乾枯的嘴脣顫抖起來了,低聲問道:“你是他派來賜死我的嗎?”
這個他就是朱元璋吧。
“若上面真要你死,我早就順水推舟給你再補上一刀了。”姚妙儀嘆道:“只是你若一心求死,哪怕日夜都有人看管,你遲早會找到機會自盡的。你若不想死,肚子裡的孩子倒能跟着撿回一條命。”
“什麼?”永平郡主猛然伸出完好的左手抓住姚妙儀的領口,“你胡說什麼!我沒有!我沒有懷上那個人的孩子!”
姚妙儀伸出雙手將永平郡主的左手緩緩的、堅定的從領口拿下來,“你自己也懷疑有孕吧,月信遲遲不來,心煩意亂,頭暈嘔吐,拒絕太醫診治…這三個月言行如此反常,你只是不敢面對現實罷了。我是大夫,可以肯定你確實有孕,經過這番折騰,傷了胎氣,需要溫補靜養。”
永平郡主冷冷的看着自己尚平的小腹,“割脈流了那麼多的血,孩子還活着?”
姚妙儀將炕几上的茶杯再次遞給永平郡主,輕飄飄的說道:“你若真不想要孩子,一刀往肚子捅過去得了,割脈作甚?”
乒!
永平郡主揮手將茶盞打翻在地,怒道:“你是何人?怎麼如此歹毒!”是的,我一心求死,但是一想起肚裡那團血肉會慢慢長成一個會哭會笑,會嗲嗲的叫她一聲“娘”的嬰孩,我就遲疑了。
可難道真要生下殺了我全家、滅了我吳國的那個男人的孩子嗎?
她選擇了割脈自盡,覺得這種方式自己會先血盡而亡,在奈何橋頭等待她的那個未出世的孩子。
門外,馬三保聽見茶盞落地和郡主絕望的怒吼,他擔憂的看着朱棣,“四殿下?要不要進去看看?萬一傷了龍嗣……”
“姚大夫懂得醫術,更懂攻心之術,你不要打擾她。”朱棣劍眉緊鎖,緩緩搖頭。其實他也不願意攤上這等瑣碎的麻煩事。他在戰場和政事上游刃有餘,可是如何應付父皇安置在外頭的女人,他真的不在行。
八府塘湖心小築的女人是誰,宗人府早已知曉,因爲宗人府就是負責管理皇族各項事宜的。
宗人府宗令是太子朱標,右宗令是朱棣。朱棣最近經辦的事宜都深得父皇認同,尤其是雞鳴山督建孝陵的時候招降了張玉等北元高官大將,使得北伐軍順利大捷,報了常遇春中箭病死柳河川之仇,更得父皇歡心,對朱棣更是另眼相看。
太子朱標覺得被弟弟撿了個大漏,心中很不是滋味,自己以孝義爲名,把督造孝陵的事情攬了過去。將他不願意沾上一些事情,比如吃力不討好或者其他瑣事,就一股腦推給朱棣,讓朱棣整日瑣事纏身,無暇做些大事。
朱標是兄長、是太子、是宗令。朱棣毫無辦法,只得照做。湖心小築裡秘密軟禁的永平郡主向來安分,沒有和外面張士誠舊部聯繫過,可是偏偏懷上了龍嗣……
父皇說過,皇家子嗣貴重,他要永平郡主母子平安,以後會想辦法將母子接進後宮,給他們名分。所以朱棣就得想辦法讓永平郡主打開心結,保住腹中胎兒。
一旦皇嗣有損,父皇必定失望的。而且皇嗣不同於其他,那是他的異母弟弟或者妹妹,父皇最厭惡同室操戈,手足相殘了。
不管怎樣,永平郡主必須好好的生下孩子。
臥房裡,姚妙儀掃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走過去,挑了一片鋒利的半月形瓷片擱在手掌上,又倒了一杯溫水,說道:“還想死嗎?吞下它,肯定就死了,不過死的有些痛苦。”
“你夠了沒有!”永平郡主有些歇斯底里,“你這個惡毒的女人!到底是大夫還是儈子手?沒聽你說怎麼救人,全都是在講怎麼殺人!”
“我有個外號,叫做姚屠夫,因爲死在我手裡的人,比我救活的人要多。”姚妙儀將溫水放在永平郡主幹裂的脣邊,“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佛也是我,魔也是我。不過我從來不傷孕婦和孩子……你連死都不怕,還怕活着?”
永平郡主終於接過了茶杯,一飲而盡,頹然的靠在牀柱上,“我不怕死,也不怕活,我就怕——”
姚妙儀低聲接過話頭,“怕沒有希望的活下去,就像行屍走肉?”
永平郡主猛然擡頭,定定的看着姚妙儀,如同找了知己般,眼裡露出一絲驚喜,而後很快消失,被疑雲籠罩,冷冷道:
“你是他派來試探我的?我一介亡國郡主,張家那些謀臣死士們死的死,散的散,大部分都在新朝做官,誰還能想起我這個失蹤的郡主呢?不用白費力氣了,我什麼都不知道。”
姚妙儀輕輕一笑,也沒說話,而是拉着永平郡主的左手,緩緩攤開,在手心裡依次寫下:“明王出世,普度衆生。”
是明教!
永平郡主身形一顫,震驚的看着姚妙儀。她父親張士誠和朱元璋一樣,最初都是加入了明教紅巾軍,只是後來小明王韓林兒年紀小,主少國疑,被張士誠等人架空了。
但是無論張士誠,還是朱元璋,亦或是另一個明教梟雄陳友諒,他們三人表面上都是要奉小明王爲主的。後來朱元璋一統天下,相繼滅了陳友諒和她的父親張士誠,纔對小明王下手,製造沉船假象。
之後明教消聲滅跡,雖然朱元璋對外說是元朝和明教叛徒謀害了小明王,但是永平郡主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這個兇狠的女大夫居然是明教中人,她找我是爲了……對了,敵人的敵人就是同盟,朱元璋殺了小明王,明教的人伺機復仇。
永平郡主悄聲道:“你們要刺殺朱元璋?”
姚妙儀食指豎在脣邊,做了個噓聲的動作,正常聲調說道:“郡主好好養身子,傷害子嗣,有違天和。”
言罷,又探身附耳低聲道:“殺了朱元璋有什麼用?他有太子,還有好幾個成年的兒子呢,朱明王朝依然繼續,我們明教犯了弒君的罪名,就更不能洗刷被污衊通元的冤屈了。”
“我們明教失去了少主,你父親是明教中人,所以你肚子裡的孩子就是希望,有五成希望是個皇子……他雖然姓朱,但有一半張家人的血統。皇上春秋鼎盛,身體康健,你好好將他撫養長大,慢慢收羅張家舊部,將來——”
聽到這裡,永平郡主的目光頓時亮若星辰。
姚妙儀知道她聽進去了,繼續說道:“將來明教也會奉你兒子爲主,馬首是瞻,我們一起聯手,將你的兒子推向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將來光復明教,將張家人的牌位請進太廟,接受千秋萬代的香火……”
姚妙儀從臥房出來時,天已經亮了。她低聲對服侍的宮人說道:“夫人已經睡了,你們輕一點,屋裡燃着炭盆,太燥熱了,在牀邊放幾盆清水。等夫人醒了,先吃一些粥飯,過一刻鐘後再喂安胎藥。”
一個老宮人問道:“若是夫人不肯服藥怎麼辦?”
姚妙儀說道:“她會喝藥的,不要總是盯着她。孕婦太過緊張了,對胎兒也不好。”
湖心小築的梅花盛放,開的很熱鬧,姚妙儀一夜未眠,有些頭暈目眩,踩在積雪的路面上深一步,淺一步的慢慢走。
朱棣站在船碼頭上等候,身姿屹立如鬆,馬三保就怕四殿下會在衆目睽睽下又牽着姚妙儀的手上船,忙先跑過去,親自扶着姚妙儀,說道:“姚大夫,您又立下大功了,這邊請。”
姚妙儀看穿了馬三保的心思,卻也不揭穿,任由他扶着上了烏篷船。
朱棣親自給她倒了一杯熱參茶,“你做的很好,毫無破綻,永平郡主已經不折騰了,決定安心養胎,辛苦你了。”
姚妙儀雙手恭敬的接過參茶,說道:“哪裡哪裡,是四殿下的計謀了得,猜透了人心,要我冒充魔教逆黨安慰永平郡主,果然一擊即中,草民實在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