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姚妙儀滿腹心事,輾轉反側睡不着,怕影響同榻而眠的胡善圍,乾脆偷偷的披衣起牀,打着一盞琉璃燈走出臥房。
湖心小築四面環水,河提全是密林,從船上看這座小島,根本瞧不出裡面建着一座精緻的蘇州園林,而這座園林對於永安郡主而言,是一座監獄。
而姚妙儀則住在心牢裡,這個心牢由沉重的過去圍困而成,無論身在何處,她始終無法走出這個心牢。
而永安郡主無意間的一句話,卻擊破她的心牢,原來外祖父罪有應得,他真的是叛徒。是他背叛了朱元璋,也是他掌握的賬本害死了母親。
真是可笑啊,如果是這樣,那這十年我只是緣木求魚,追尋一個早就註定的結果。
她多麼希望永樂郡主是在說謊,以給予自己繼續堅持的勇氣。但是她其實很明白,自己的希望,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永樂郡主確實看見了外祖父和張士誠暗中來往,至於他們在談什麼,是誰泄密告訴了朱元璋,可能在解密《楊公畫譜》、找到張士誠藏秘之處才能揭曉。
而現在姚妙儀已經脫離了明教,失去了道衍和姚繼同的支持,她該如何行動呢?
“妙儀。”一個高大的男子從抄手遊廊而來,正是燕王朱棣。
兩人在中間避風亭處相會,停下腳步,姚妙儀將手中琉璃燈放在石桌上,斂衽行禮,“燕王殿下。”
琉璃燈下,姚妙儀全身都罩在黑色熊皮大氅裡,頭上還戴着藍狐狸皮雪帽,只露出清麗的臉龐,纖長的睫毛在眼皮處投下黑色的陰影,猶如蝴蝶開闔着翅膀。
以前姚妙儀是軍醫、是機敏的女醫、是隨機應變的助手……唯獨不是個女人。
而現在嘛,朱棣有些出神的看着姚妙儀,怎麼都看不夠似的。其實昨天將她送到湖心小築,他就一直暗中關注着她,她走過路,碰過的花兒,坐過的凳子,甚至吃過的食物,他都銘記在心,反覆在心中回想捉摸。
就好像突然打開了一扇窗戶,窗外的景色令人流連忘返,沉淪其中。
朱棣冷靜的分析,他是像五弟朱橚一樣,心儀一個女人了,而且這個女人年紀、門第、性情等和自己都相當,將來可以娶她當燕王妃。
但是朱棣發現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就是他不知道姚妙儀的心意如何。如果貿然表白,被她嚴詞拒絕,甚至當做登徒子似的心生厭惡,從此閉門不見,豈不是太糟糕了。
所以每次他都處心積慮的找機會和她單獨相處,只是每次見面,他滿腹話語,卻不知從何說起了。
姚妙儀和永安郡主白天密謀顛覆朱明江山,晚上見到朱棣一動不動的看着自己,頓時有些心虛,她先開口問道:“周王現在如何了?”
朱棣:“哦,父皇開恩,沒有責罰他,目前圈禁在宮裡思過,不得出宮,我也不能去看他。等到了除夕正月,我向父皇母后求求情,放他出來走走,散散心。”
說道過年,姚妙儀猛然記起,明日便是除夕了,一家團圓的日子,而她這十年都和姚家人過年,今年要自己單過了。
心情本來就跌入了深淵,現在乾脆跌進地獄了。場面再次陷入沉默,朱棣看穿了她所想,安慰說道:“明天除夕,你恐怕會回魏國公府了。你救了五弟,戳穿了北元世子的圖謀,父皇很欣賞你,他估計下旨讓你認祖歸宗。這樣一來,就無人敢質疑你的身份了。”
朱棣是希望姚妙儀重新做回徐家大小姐,因爲父皇要法古建邦,註定未來的親王妃們必須出身豪門,不可能有什麼平民王妃。
沒想到會來的這麼快,姚妙儀臉上並沒有喜悅之色,當着朱棣的面,也不好意思說洪武帝獨斷專行,不考慮她的感受,只是說道:“我姓甚名誰,竟也不能自己說了算。”
朱棣說道:“誰都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這是命定之事。這些日子,你有沒有想起兒時的往事?”
“沒有。”姚妙儀說道:“倒是聽了許多關於徐鳳的身世,她母親被刺殺,外祖父一家子也沒了,表哥朱守謙在宮裡是個尷尬人等等。反正這個徐家大小姐好像不好當,不如我做醫女來的自在。”
朱棣說道:“你改爲徐姓之後,肯定不能繼續行醫了。豪門貴女,如何行得商賈之事?”
姚妙儀自嘲一笑,“我知道的,如今周王遭遇重創,圈禁深宮,百和堂裡沒有了坐診大夫;那天北元世子企圖綁架周王,鬧得整條街都被封鎖,街坊間相傳百和堂開錯藥鬧出人命了,藥鋪名聲掃地,關門大吉,這生意沒法繼續做下去,秀兒和阿福都被砸了飯碗,我正想着如何安頓他們。”
“這個……”朱棣鼓起勇氣,說道:“燕王府正在興建中,他們可以去王府當差,我不會虧待他們的。”
朱棣性子內向含蓄,這句話對他而言,已經算是表白了,幸好琉璃燈光昏暗,看不見他臉上的紅暈。
姚妙儀心如止水,對他沒有一絲情動,那會覺察到朱棣的小心思?說道:“多謝燕王好意,宋秀兒和我已經結義金蘭,她肯定會跟着我。至於阿福,我回去問問他的意思,若想回鄉養老,我便給他足夠的銀子;若想留在金陵,開鋪子也要,當差也好,看他自己如何選吧。”
姚妙儀一心爲秀兒和阿福安排前程,根本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朱棣很失望,卻也無可奈何,那句“你願意當我的燕王妃嗎”實在說不出口啊。
半夜姚妙儀回到臥房,聽到一個聲音幽幽叫道:“妙儀。”
姚妙儀嚇得一哆嗦,定睛一瞧,見胡善圍披衣坐在窗前羅漢牀上。
“怎麼不睡了?醒了也不點燈。”姚妙儀嗔道。
胡善圍整個身子都淹沒在陰影裡,聲音隱隱有些慍色,“三更半夜的偷偷跑出去,剛纔又是燕王送你回來,你不解釋一下?”
胡善圍和姚妙儀不同,她是暗戀過王寧,在宮廷裡當女官,看慣了各種勾心鬥角,也聽過各種傳聞,心思蕪雜,她怕姚妙儀和燕王有私。
姚妙儀累了,她脫了外袍鞋襪上牀,全身都裹在被子裡,含糊說道:“上半夜睡不着,出去走走,恰好碰到燕王了,說了幾句話,他送我回來。”
好像不是說謊,胡善圍稍稍放心了,抱着手爐走在牀頭坐下,“說實話,你對燕王有沒有生情?”
姚妙儀一懵,“對燕王生情?沒有,我對誰都不會生情的。”
胡善圍想了想,說道:“那燕王是不是對你生情了?”反正她不相信半夜見面只是巧合。
姚妙儀更懵了,伸手摸了摸胡善圍的額頭,“善圍姐姐,你是不是發燒說胡話了?燕王如何對我生情了?如果喜歡某個人,難道不應該是寫幾句情詩、說幾句情話、送對方喜歡吃的東西、衣服釵環,投其所好;或者一起遊山玩水,放風箏逛廟會嗎?而燕王一直都帶着我見各種屍首、看逼供兇殺、甚至幫他親爹金屋藏嬌的郡主安胎什麼的,這和情愛有什麼關係?”
姚妙儀沒吃過豬肉,但見過豬跑。比如秦王朱樉和衛國公大小姐鄧銘、周王朱橚和北元郡主王音奴,再不濟還有懷慶公主心儀王寧,有情人之間無非那些事兒,燕王朱棣和她之間那裡有過半點生情的跡象啊!
胡善圍覺得姚妙儀說的很對,可是彷彿又那裡不對。只得囑咐道:“聽我一句勸,皇族雖然富貴,皇上又鬧着搞什麼法古建邦,將來藩王們的地位權力會遠遠超出歷朝歷代的親王,財帛動人心,權力更會要人命啊。嫁給誰都不能嫁皇子,明白了嗎?”
“知道了。”姚妙儀含含糊糊說道,打了個哈欠,翻身入了夢鄉。
此時聽着姚妙儀輕微的鼾聲,胡善圍卻走了困,無心睡眠,她抱着手爐枯坐,直到天色方亮,她站起身來,對鏡梳妝,鏡中的女子正當青春年華,明眸皓齒,好一個蘇州俏佳人。
外面宮女提着熱水進來了,說道:“胡姑姑,姚大夫的醫術真好,她一來島上,夫人就有胃口吃飯了,昨晚還睡的很好,沒有夢魘驚醒,此刻還在酣睡呢,您也可以多歇一歇。”
胡善圍對鏡裡的自己笑了笑,暗自自嘲道:唉,分明自己連何時回宮都不知道,操那些瞎心做什麼?妙儀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人,她自有分寸。
翌日,黃儼來到湖心小築,傳馬皇后口諭,命姚妙儀進宮。黃儼笑呵呵的說道:“姚姑娘,哎呀,從今日起,就要改口叫徐大小姐了,恭喜徐小姐認祖歸宗。”
今天是除夕,一年的最後一天。姚妙儀進宮面聖,覲見洪武帝;朱棣也要回宮過年,兩人恰好同行,從西安門進入宮門。
露過武英殿時,遠遠就看見穿着大紅色吉服,頭戴五樑金冠的秦王朱樉跪在堅硬冰冷的漢白玉地磚上。
朱棣問道:“二哥是怎麼了?大過年的被罰跪。”
黃儼低聲說道:“皇上要給秦王和北元郡主賜婚,秦王似乎不願意這樁婚事,跪在地上請皇上收回成命呢。”
姚妙儀愣住了:北元郡主?王音奴要嫁給秦王朱樉?可是朱樉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鄧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