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的裡八刺絕食一天了,滴米未進,藥也不肯吃,他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見徐妙儀。
他有一肚子的話和徐妙儀說啊!人和人之間的信任呢,說翻臉就翻臉,我累死累活背了你一路,你用一塊石頭敲暈我?
徐達儘量淡定的將此事告訴了女兒,女兒和北元世子一起失蹤了一個月,事關女兒聲譽,此事並未公開,只有少數人知曉。雖說女兒和世子處於敵對立場,而且女兒還生擒了此人,算是將功補過,但孤男寡女,未免讓人浮想聯翩。
徐妙儀居然還有心情玩笑:“哦,原來我還有令人茶飯不思的本事。父親需要我見他嗎?”畢竟洪武帝一再吩咐要禮遇買的裡八刺。若回京見到餓得半死的小八,徐達恐怕難辭其咎。
見女兒沒把小八當回事,徐達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世子卑鄙,想綁了你去北元,狼子野心,身爲人父,怎可忍他如此放肆?燕王和毛驤親自去餵飯菜了,保他性命無虞。”
錦衣衛手段了得,連老鼠能喂下去,何況是飯菜呢。小八被填鴨似的強餵了一頓,痛苦不堪,老老實實自己舉筷吃飯,回到京城時,又恢復了精神,只是後腦勺的傷口永遠留了一道疤痕。
這次回京,小八就被軟禁在宮裡,不準出宮。失去自由的小八整日面對秋風秋雨,雨打芭蕉,悶得快要長蘑菇了。
小樓昨夜又東風,買的裡八刺窩在庭前的躺椅上,聽着秋風入睡,夢境很亂,一會是在大都都城裡當皇孫無憂無慮的時光,一會是徐達攻城,他跟着父皇母后一路顛沛流離的驚慌,一會又是他被交戰的軍隊衝散了,戰場喊殺聲震天響,他慌不擇路,只曉得往前跑。
道路崎嶇,他不停的跌倒,爬起,精疲力竭時,一個人猛地抓起石頭敲他的後腦勺,大聲叫道:“老實點!你是我的俘虜!”
咦,這話這麼那麼耳熟?
恍惚中,小八看見了徐妙儀的臉,還是那麼兇巴巴的,她伸手抓起了自己的衣領,就着這樣單手把他舉起來!
“妙儀,我那麼相信你,揹你那麼久,你卻騙了我——”
朱守謙提着小八,將小八一直拖到庭院,院子花圃旁邊有一堆宮女們剛剛掃起來的枯葉,朱守謙鬆手,將小八扔進了落葉中。
小八在落葉裡打了個滾,如夢方醒,他揉了揉眼睛,夢裡的徐妙儀和現實中的朱守謙重合,“以前不覺得,現在發現你們表兄妹長的還挺像。”
朱守謙冷冷說道:“不準打我表妹的主意。”
看着朱守謙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小八腦子轉的飛快,說道:“守謙老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當晚是先有人殺我的侍衛,在酒裡下藥,我和你表妹合作才逃出來的。此案幕後黑手尚未揪出來,你別急着打我啊。”
小八避重就輕,轉移話題。
朱守謙怒道:“你們所有人都不是好東西!”
小八嘆道:“沒錯,我是個混蛋,但有人比我更混蛋,我願意和你合作,一起把那些更混蛋下作的人揪出來。”
朱守謙冷冷道:“酒樓一場大火,所有的痕跡都沒有了,連錦衣衛都束手無策,你自身難保,能查個什麼所以然來。”
小八陰沉沉的說道:“是啊,又是一樁無頭公案,和當年你外祖父謀反案一樣。”
朱守謙又提起了小八的衣領,將他按倒在地,厲聲道:“不要再試探我的耐心。”
小八並不掙扎,攤開了手腳,壓得枯葉沙沙作響,“喲,一個月不見,靖江王脾氣見漲啊,莫非你最近有什麼奇遇不成?說來聽聽,我被軟禁在深宮不得出入,正悶得慌。”
說到奇遇二字,朱守謙的瞳孔猛地一縮,眨了一下眼睛,又恢復了冷淡的表情,“不要以爲自己是有價值的人質,無人敢動你。此生除了表妹,我一無所有,你若敢再傷了她,我一定殺了你。”
小八躺在枯葉裡,笑容卻絢爛無邊,“是嗎,皇上說要禮遇我,你若動手殺了我,觸怒了皇上,恐怕下場淒涼呢。”
朱守謙說道:“最慘的下場無非是前途盡毀,爵位被廢,當一個無權無勢的庶人罷了,我是皇上的親侄孫,皇上總不會殺了我,給你一個人質償命吧。買的裡八刺,你機關算盡,背信棄義,一切都是爲了利益考慮,可是人心複雜,總有你算計不到的地方,我表妹無辜,別把她捲進來。”
“無辜?試問天下誰人不無辜?”小八呵呵冷笑:“我也無辜啊!我出身大都宮廷,從未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被敵國俘虜到金陵,我不算計,不反抗,難道就這樣混吃等死一輩子嗎?”
“千萬不要說誰無辜,因爲無辜就意味着不幸,身不由己,被被人改變命運。哦,論起無辜,誰能比得上你呢,外祖全滅,父母雙亡,揹負那麼多沉重的過去,滋味不好受吧。”
朱守謙說道:“少胡攪蠻纏,我的家事不用你一個外人操心,先管好你自己的吧——今天得到了消息,你們北元宮廷鉅變,樸不花殘部謀反,宣光帝受傷,奇太后病入膏肓,即將撒手人寰,如今北元宮廷由你母親權皇后掌控,還有——”
朱守謙頓了頓,說道:“你的小弟弟沒過百歲就夭折了,生下小皇子的嬪妃悲傷過度,瘋了。”
一場血淋淋的宮廷政變收場,權皇后是最大贏家,多年來一直壓在頭上的婆婆大人奇太后被心腹樸不花背叛,遭遇沉重打擊,心力交瘁,無力再掌大權。企圖爭寵奪愛的嬪妃瘋了,兒子也死了,北元的皇儲只能是在大明當人質的買的裡八刺。
誰也不會相信皇次子是正常死亡,都也沒有人敢質疑皇子的死因。權皇后保住了兒子的性命和地位,北元局面暫時穩定下來。
買的裡八刺沉默片刻,嘆道:“還是親孃疼我,保住了儲位,就是保住了我的命。”
一個不能繼承皇位的嫡長子意味着滅亡。
朱守謙說道:“奇太后在病榻上給你寫了一封親筆信,使者快馬加鞭送到了京城,皇上要我帶你去見使者。”
“我剛纔還納悶呢,這幾天不准我出去,也不準外頭的人進來探視,你今日卻進來了,原來是皇上吩咐的。”小八立刻從枯葉堆了爬起來了,“事不宜遲,我們快走,祖母定有要緊的話和我說。”
小八的頭髮上還沾着兩片枯葉,衣衫塵土飛揚,朱守謙攔住了,“換件衣服再去,免得使節誤以爲大明虐待你。”
既然小八重新成爲北元唯一的皇子,那麼他的人質價值依然在,洪武帝也不想輕易放過這個棋子。
去見使節的路上,小八暗想,或許可以藉着這個機會打破軟禁的僵局,皇上啊,我祖母快死了都不能回國見老人家最後一面,你總得先放我去廟裡燒個香祈福吧。
且說買的裡八刺的家裡起內訌,政變不成,血流成河。京城魏國公府瞻園徐家也不太平,魏國公世子徐輝祖和世子夫人陳氏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起因就在歸家的徐妙儀身上,國喪之後,徐家又要開始張羅她的婚事了,尤其是徐達覺察到朱棣的目光不對勁,女大不中留,越留麻煩越多,一回家就盤算給女兒尋一門親事。
陳氏是家中長嫂,一品誥命夫人,這個任務便當仁不讓的落在了她身上。可是看見陳氏東拼西湊的幾個名單,世子徐輝祖不願意了,“這些人家世太薄,如何配的上我們徐家的嫡長女。徐家第一個小姐出嫁,你做大嫂的多操些心吧。”
早在去年徐妙儀歸家後,陳氏就開始操持小姑子的婚事,只是全家的眼光都太高,陳氏精挑細選的少男沒一個看上的,陳氏未免覺得委屈,“我不操心?正經公主選駙馬都沒花這些功夫呢。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差不多得了,挑來挑去的,沒得耽誤了小姑子的花期。”
徐輝祖冷了臉,“我們徐家是世襲罔替的公爵府,皇上賜給金書鐵卷的人家,住的宅子還是皇上以
前的潛邸。這樣的榮耀,放眼京城,也就開平王府常家能夠比肩了,爲何沒有資格挑姑爺?你上次說的那些人,尤其是東宮側妃呂家的族人,虧你還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大小姐,連嫡庶尊卑都分不清了,我和父親如何會答應!”
陳氏紅了眼,“你什麼意思?指責我們陳家昏聵嗎?呂家爲何不是良配?你別忘了,你正經小舅子還娶了呂家女呢!”
陳家和呂家都是江南百年書香門第,通家之好,世代通婚,陳氏的弟弟就娶了呂家女,論輩分,還是東宮呂側妃的侄女。
徐輝祖說道:“我們是徐家,陳家要和誰通婚,我管不着,但是徐家女的婚嫁我是能做主的。如今東宮嫡長子和太子妃相繼去世,嫡弱庶強,呂家打的是什麼算盤,滿朝文武都心知肚明。”
“這天下是朱家的,皇上要立誰捧誰,做臣子的只能聽從,但太子妃孃家常家和我們徐家是通家之好,開平王常遇春和父親是結義兄弟的情誼,我們徐家和呂家就不能來往甚密了。你若連這個都拎不清,有何能力擔起當家主母的重任。須知你如今是徐家的媳婦,不是陳家的女兒。”
接連被丈夫打臉,甚至質疑自己當家管事的能力,陳氏又羞又怒,一時氣昏了頭,失口說
道:“哼,庶出又如何?你只知嫡庶有別,難道不知長幼有序嗎?你也是庶長子出身啊,還不是照樣封了世子,府里正經嫡出的,只有一個妙儀這個小姑子。”
“放肆!”徐輝祖大怒,氣了往桌面上猛敲了一拳,
揭人不揭短,枕邊人陳氏偏偏揭了丈夫最隱晦的遺憾。徐輝祖相貌氣質,文韜武略,人品性格樣樣
都是出挑的,連洪武帝都誇讚徐家後繼有人,可是徐輝祖唯有一樣弱點——庶出。
徐輝祖經歷過戰爭的,此時怒氣攻心,殺氣騰騰,陳氏何嘗見過丈夫這樣,頓時嚇的不敢言語了。
徐輝祖騎馬去了軍營,連夜不歸。陳氏對燭枯坐,心下憋悶,次日一早收拾了些東西,回去孃家散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