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妙儀對親表哥朱守謙的記憶,還停留在小時候“鐵柱哥哥”的印象上。這個鄉土氣息濃厚的小名,和水生一樣,當然也是洪武帝親賜的,誰都不敢說不好,就一直用着。
所以鳳凰窩裡出生的朱守謙一直頂着鐵柱這個土氣的名字,直到父母雙亡,他被馬皇后接到宮裡,要去大本堂讀書時,洪武帝在翰林們的幫助下,取了大名朱守謙。
守謙這兩個字有告誡的意思,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千萬不要學他的父親朱文正謀反,背叛洪武帝。
姚妙儀兒時記憶裡的鐵柱哥哥,是個胖乎乎、上串下跳、調皮搗蛋、喜歡四處捉蝴蝶、捕蜻蜓、抓青蛙,拿着毛毛蟲嚇唬漂亮表妹的熊孩子,他額頭上永遠汗津津的,咧着大嘴巴朝着她招手:
“表妹!我們出去耍啊!”
小時候的姚妙儀淘氣程度比起鐵柱表哥也不逞多讓,表哥將毛毛蟲放進她的頭髮裡,她就乘着表哥脫衣服下水摸魚時,把他的衣服偷偷藏起來,七歲的男童已經有羞恥之心了,不好意思光着出去,也不好意思叫救命,愣是在河裡泡了半個時辰等家丁來找……
那一天,姚妙儀和鐵柱哥哥都捱了罰。姚妙儀五天的點心罰沒了;鐵柱哥哥被親爹朱文正按倒在凳子上打屁股,嗷嗷直哭。
可是次日,鐵柱還是偷偷將酥油泡螺藏在衣袖裡塞給姚妙儀。也不知爲何,那天的酥油泡螺上明明還沾着鐵柱的臭汗,可是姚妙儀覺得味道奇美,連指甲縫裡的奶油都舔舐乾淨了。
鐵柱哥哥伸出胖斷的手指頭,擦去她嘴角殘留的奶油,順便往她的額心一戳:“吃個泡螺還留幌子,我怎麼有你這個笨表妹……”
一幕幕往事在心頭浮現。
可是踏入偏殿的朱守謙,早就沒有任何“鐵柱哥哥”的痕跡了,他身形瘦長,舉止優雅得體,面若曉月,眉若新黛初描,如畫中謫仙人,還帶着龍子龍孫的貴氣。
單論相貌,朱守謙可以把那些堂叔們都比下去。他的輪廓眉眼和姚妙儀相似,這對錶兄妹相貌都隨了母親。
四目相對,朱守謙和姚妙儀都沉默着打量着對方。
一旁的懷慶公主左看看、右瞧瞧,拍手笑道:“簡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呢,要我說,她肯定就是你失蹤多年的表妹!”
朱守謙卻目光轉冷,他瞥了一眼案几上的酥油泡螺,“十年過去了,口味還沒有變?是有人告訴你當年的鳳兒喜歡吃這個,還是你自己愛吃?”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並沒認準了我是徐鳳吧,既然如此——
姚妙儀往後退了半步,規規矩矩行了跪拜大禮,“民女姚妙儀,見過郡主爺。”
朱守謙並不躲閃,站在原地受了姚妙儀的大禮。懷慶公主忙過去拉起姚妙儀,對着朱守謙吹鬍子瞪眼,“這是你失散多年的表妹啊!怎麼捨得要她下跪!”
朱守謙冷冷道:“憑什麼證明她就是我表妹?冒認皇親,是要殺頭的。”
“看臉啊!”懷慶公主指着朱守謙的鼻子,“你今日出門是不是沒照鏡子?自己長什麼樣都忘記了。”
朱守謙說道:“以前也有模樣相似的女孩去了魏國公府的瞻園認親,那時候我也以爲她是鳳兒,可結果——天下相似的人多的去,我若都認下了,一間房子都裝不下那麼多表妹。”
朱守謙說的句句在理,可是未免有些涼薄。懷慶公主說不過她,只得強辨道:“倘若她真的你是表妹呢?將來想起這一幕,你豈不是要後悔死了?”
朱守謙說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大不了我磕回去,向表妹賠罪。”
“你!”懷慶公主憤然道:“你真是沒心肝的人!姚妙儀不是隨便某個和你長的相似的人,她還是胡善圍和王寧的朋友、道衍禪師的義女呢。你對她尊重點!”
被六姑姑如此指責,朱守謙面上並無波瀾,“你們現在如此擡舉她,其實對她而言,並不是什麼好事。將來她若真不是呢?一直在草根裡生活並不可怕,畢竟大部分百姓都是這麼過一生的。可怕的是……”
朱守謙頓了頓,定定的看着姚妙儀,繼續說道:“可怕的是從雲端墜入草根,還被扣上冒認皇親的罪名,豈不是死路一條?”
“——你!”懷慶公主氣得直跺腳,卻不知如何辯駁,只得說道:“就你歪理多。”
朱守謙見懷慶公主動了氣,便沒有繼續激她,畢竟她的母妃是幫助馬皇后協理後宮的孫貴妃,不好得罪狠了。他幼時遭遇慘烈的家庭變故,之後一直寄人籬下,心眼子特別多,馬上轉移了話題,輕飄飄的說一句話:
“哦,剛纔我見過王寧了。”
誰?
這下姚妙儀和懷慶公主都呆住了,王寧怎麼進宮了?
懷慶公主連連問道:“真的假的?他怎麼來了?不是身受重傷嗎?你在那見到他的?他現在在哪裡?”
朱守謙說道:“他可以正常走動,只要不動武就成。以前王寧不是和常森一起在大本堂和我們一起讀書嗎?他要回來繼續了,反正拿筆翻書又不用使勁。”
懷慶公主心都飛了,“我去看看他。”
金枝玉葉,說做就做,居然一陣風似的走了。偏殿裡只剩下朱守謙和姚妙儀無言相對。
□□懷慶公主不在了,姚妙儀以爲朱守謙會繼續譏諷自己,可是懷慶公主的腳步聲在門外消失後,朱守謙冷冰冰的臉色驀地一變,瞬間從冰山變成了春日暖陽!
“表妹!”朱守謙有些激動的快步走近,伸手想學着小時候那樣摸一摸姚妙儀的頭頂,走到一半,想起表妹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姑娘了,就垂下了手,聲音帶着微顫,低聲說道:
“我知道你是鳳兒。”
怎麼變臉如翻書?十年不見,鐵柱哥哥彷彿換了一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殼子,也換了一副彎彎繞繞的心腸。
姚妙儀說道:“我不是——”
“噓!”就像兒時一樣,朱守謙將自己的食指豎在了姚妙儀的脣邊,小時候是粗短白胖、如今是骨肉均停,纖長有力,指甲修剪的堪稱完美。
朱守謙低聲說道:“我知道的,你其實沒有忘記過去。但是既然一直不來金陵投親,直到現在還藉口失憶否認,肯定有你的苦衷,我不會勉強你。”
“謝家只剩下我們兩人了。”朱守謙眼裡驀地騰起沖天的怨恨,“當年外祖父和我父親相繼被構陷謀反,至今都沒洗脫罪名。謝家滅了滿門都還不夠,連兩個出嫁女都不肯放過。你母親被刺殺,而我娘是……我娘其實是心灰意冷,自盡而亡,可是偏偏有人編排說她是畏罪自盡!”
“這世道……已經沒有公正可言,顛倒黑白,堪錯忠奸。這名利場是一團污穢、羣魔亂舞!”表哥平靜謙和的外表下,壓抑十年的憤恨轉化爲一股滔天的戾氣,遇到契機就會衝出來張牙舞爪,恍若墜入魔道。
“紅塵就是地獄。”朱守謙指着窗外的璃瓦黃牆,整個身體卻似乎都罩在撥不開的陰霾之中,苦笑道:“皇宮也是如此,我被接進宮裡,只是昭顯皇上‘仁慈寬厚’的名聲罷了,何必把你也捲來呢。過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姚妙儀覺得自己身世悲慘,此刻覺得表哥其實更加悲催。他也不信自己的外公和父親能夠做出謀反的事情,可卻無奈的被迫接受現實,頂着“守謙”二字在皇宮裡生活,這十年明面上和諸位皇子一樣,可是暗地裡應該受了不少委屈和冷眼。
可是他連躲藏的機會都沒有,被迫直麪人生。
姚妙儀的心不是鐵打的,那麼多的試探和追問都挺過來了。可是親表哥一席話,卻撥動了內心最脆弱無助的一根弦,彷彿又回到過去她還是個在父母懷裡撒嬌小姑娘的時候,對整個世界都懷着善意的猜測,對所有人都不設防。
只覺得臉上一片冰涼,抹了一把,不知早已何時淚流滿面了。
“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一哭起來,就像是下暴雨似的。”朱守謙正待掏出帕子給表妹擦淚,外頭門扉似乎響了三下,正是之前和心腹宮人約定的暗號。
朱守謙忙收回手,面色一肅,恢復了剛纔冷眼旁觀的樣子,用正常的聲調說道:
“姚姑娘,好話歹話今日都撂在這裡,你自己掂量,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
外面踩着積雪咯吱咯吱的腳步聲越來越重,一個老宮人走進偏殿,正是在東宮給姚妙儀帶來馬皇后賞賜的女官。
這個女官看來在宮裡很受尊敬,就連朱守謙也點頭打招呼,“朱尚宮。”
宮廷女官中,尚宮是五品,品級最高的女官。
朱尚宮本來無名無姓,亂世流離的女子,後來服侍馬皇后有功,不僅封了五品的尚宮女官,還賜了國姓朱,在宮中地位超然,皇子皇女們都很尊重她。
朱尚宮說道:“皇后娘娘醒了,宣姚姑娘覲見。”
“是。”姚妙儀整了整衣襟,跟在身後。朱守謙又換了一張臉,撒嬌似的說道:“朱尚宮,我也跟去瞧瞧,免得叔祖母被矇騙了。”
朱尚宮看着朱守謙的目光很柔和,笑道:“皇后娘娘自有定奪,郡王別瞎攙和了。聽話,聽說皇上今日下午很可能親自去大本堂考校功課,趕緊溫書去吧。”
一聽說“考校”二字,朱守謙就皺了眉,愁眉苦臉的說道:“又要考?上次考校武藝,我都被打趴下了,這會子還疼呢。”
“這次可能是考四書。”朱尚宮笑道:“再說了,皇上馬上得天下,要後代子孫文武並舉,打趴下算什麼?聽說二殿下被皇上打的至今都起不了牀呢。”
二皇子朱樉和三皇子朱一樣,都是李淑妃所生。
朱守謙說道:“其實二叔捱打,不是考校功課的緣故,是因……唉,反正就是二叔做錯事了,說了不該說的話,被皇上責罰——朱尚宮,那我先回大本堂了。”
朱尚宮說道:“去吧,好好準備,你最近都瘦了,這身子骨可沒有二皇子經打。”
朱守謙看似和朱尚宮閒聊,其實在暗示姚妙儀慎言,不要說“不該說的話”。姚妙儀心領神會,跟着朱尚宮去正殿覲見馬皇后。
馬皇后正在用中午飯,居然直接招呼姚妙儀坐下和她一起用飯。雖爲一國之母,馬皇后的生活向來勤儉節約,毫不鋪張,平日裡正餐也不過是兩葷兩素、一疊春不老鹹菜(其實就是雪裡蕻),一個湯而已。
“你從蘇州來,我叫御廚房加了兩道蘇州菜,花籃鱖魚卷和胭脂鵝脯肉,你嚐嚐,是不是家鄉的味道。”
姚妙儀有些愕然,原本以爲進坤寧宮要經受“重重考驗”,類似審理囚犯般,軟硬皆施,連連追問的。可是馬皇后對她十分親熱的樣子,親手加夾了幾筷子蘇州菜放在姚妙儀的碗裡,就像一位慈祥的長者。
別說是家鄉熟悉的味道了,就是砒/霜也要吃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