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小姐瘋癲的話語中透露出各種警示之語,朱守謙和徐妙儀聽者有意,覺得句句驚心:莫非謝家真有冤情,就連欒知府夫婦的死也頗有蹊蹺?
欒小姐夜半推窗發瘋,幾次都差點掙扎着跳出去塔樓,墜樓而亡,婆子們沒有辦法,只得要身強力壯的朱守謙將欒小姐抱回靜室,徐妙儀施針,並化開一個安神的藥丸,給欒小姐喂下去。
欒小姐本身有疾病,身體孱弱,加上熬夜作畫,此時精疲力竭,昏昏睡去,即使睡着了,她嘴裡也在喃喃說着夢話,這位欒小姐年少是天才少女,夢話不是高深的禪語,就是類似屈原那種鬱憤的詩句。
徐妙儀看着她屋裡堆成小山的畫作和修補的古畫,不禁暗暗替她惋惜,倘若沒有家門變故,這位欒小姐定在詩畫史書中留下她的名字。
徐妙儀一卷卷的看着欒小姐的畫作,大多都是個佛教有關的畫像,魔天玄女,反彈琵琶、飛天等等畫作,皆有名家風采。可能是因她是女子,且瘋癲的緣故,每一幅畫都沒有落款或者印章。這位欒小姐的筆只用來畫畫,一個字都沒有,更別提什麼書信詩歌了。
“表妹,你看看這幅畫。”朱守謙也在翻看畫作,發現了其中一個巨幅圖軸有些蹊蹺。
徐妙儀移步過去,畫中好像描繪着阿鼻地獄的情景。比如剝皮獄、拔舌獄,剪刀獄、火坑獄、刀山獄等等十八層地獄。
朱守謙指着刀山獄說道:“表妹,你看看這兩個在地獄中掙扎的鬼魂。”
徐妙儀定睛看去,是一男女,相貌和氣質都各有不同,兩人互相扶持、躲避着牛鬼蛇神的刀刃的場面。最左邊的是牛頭刺向男鬼,女鬼撲過去阻攔,而後是女鬼被刺,男鬼伏屍大哭,也隨即被刺;然後是男鬼和女鬼相繼站起來,拔出身上的刀刃,又遭遇了馬面的砍刀。這一次兩個都是割喉而死,然後再復活,又遭遇腰斬之刑,不停地復活、被殺,再復活,再被殺,無限循環這種殺身的痛苦。
“你是說……這對男女就是欒知府和王夫人的化身?”徐妙儀看着表哥,朱守謙點點頭,“在劉辰的記載中,他們是被外祖父一刀捅死的,表妹,你仔細看,就連捅死的細節都是一樣的,牛頭先刺男人,女人以身相攔,先被捅死,然後男人也中劍而亡。”
一道閃電劈過,畫軸裡陰森恐怖的細節纖毫畢現,的確和劉辰記在卷宗裡的細節一模一樣:“……謝再興遂叛,殺鳳。鳳妻王氏以身蔽鳳,並殺之……”
可是從此畫的細節來看,欒鳳和王氏在中劍之後居然重新站起來了!
朱守謙說道:“三國時,東吳的黃蓋欲詐降曹操,和周瑜商議了苦肉計,爲了取得曹操的信任,黃蓋和周瑜假裝不合,相互爭執排擠,然後周瑜綁了黃蓋,不留任何情面用鞭子抽打,黃蓋受辱,憤然投靠曹操。曹操因此對他深信不疑,黃蓋在曹營做內應,最後取得了赤壁之戰的勝利。”
徐妙儀打小流落民間,讀書不多,不過三國志的故事在說書人的演繹下廣爲人知,尤其是這出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連村裡的農婦都略有所知,她當然也知曉。
徐妙儀有些興奮的將畫軸鋪在畫桌上,三國時期的魏蜀吳,相互征戰。和元末明初的明教三大勢力,張士誠,朱元璋,陳友諒的情況十分相似。
“表哥的意思,是外祖父詐降了張士誠,和欒鳳演了一出苦肉計?”
朱守謙說道:“當時皇上在前線和陳友諒作戰,張士誠盯着金華城不放,時刻面臨腹被受敵的危險。外祖父和欒鳳一文一武,守護金華城多年,估計是到了危急關頭,內憂外患,強守已經守不住了,只得用苦肉計詐降。你想想,外祖父詐降之後,一直帶着張士誠的兵打敗仗,十幾萬東吳軍丟盔卸甲,幾乎全軍覆沒,以外祖父以前常勝將軍的盛名,實在難以解釋這種敗局。”
徐妙儀覺得表哥的話很有道理,指着圖軸說道:“按照畫中的意思,欒知府和王夫人和外祖父演了苦肉計,當場詐死,但是站起來後,被另外的馬面割喉而亡。也就是說,欒知府夫妻本來是詐死,但是被人知曉了計劃,命喪刀下,從而坐實了外祖父行兇的血案?”
朱守謙說道:“對,我覺得這幅畫就是表達了這個意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原本是一場矇騙張士誠的苦肉計,中途出了錯,最後周瑜和黃蓋都死了。”
徐妙儀點點頭,“這樣也能說的通,可能這一幕被欒小姐撞見了,她受了刺激瘋癲,無法言說,就通過畫作隱晦的將那天場景重現了。”
朱守謙眼神冰冷而瘋狂,充滿了怨恨和戾氣,“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外祖家真是千古奇冤啊!就連我父親當年所謂的謀反,恐怕也另有隱情!可是單憑一副瘋癲女人的畫,如何給謝家平反昭雪?”
是啊!在卷宗裡那些賬本,信件等鐵證面前,誰會相信一個瘋子的畫?
電閃雷鳴時,徐妙儀腦中也是一閃,說道:“我知道了!我們可以去驗屍啊!被利箭捅穿胸腹而死,和割喉致死的人的屍首完全不同啊。哪怕化成了累累白骨,骨頭的損傷還是可以分清的!”
這便是要挖墳了。
欒知府夫婦用生命守護金華城,所以他們埋骨之地並不在欒家蘇州老家的祖墳,而是在金華。徐妙儀當即決定下一站並不急着趕着去紹興查案,而是去金華勘驗屍骨。
徐妙儀是學醫的,並不懼怕屍骨,更無懼鬼神,“倘若屍骨真的是割喉上而死,那就說明劉辰的記錄有誤,或者當年欒知府夫婦並不是死在外祖父劍下,而是被人謀殺,栽贓給外祖父的。”
朱守謙和徐妙儀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裡看出了希望。
表兄妹兩個挑燈夜讀,將欒小姐所有的畫作都看了一遍,並且挑出了一部分可疑的,對婆子說道:“開個價格,這些畫作我們都要了。”
婆子面有爲難之色,“兩位施主,我們小姐瘋癲,不通經紀,不曉得人情世故,連銀錢是什麼都不知道。一切都靠着小姐的弟弟欒八郎打理,欒八郎和和寺廟是簽了契約的,小姐的畫作當做人情送給出香油錢的香客,若留在寺廟裡寄賣——你們去問問知客僧吧,老身做不了主。”
天亮之後,朱守謙和徐妙儀找到了正在吃齋飯的知客僧。那僧人見他們來歷不凡,不敢多要,一百兩銀子就讓他們捧走了一箱子圖軸。這其中就有欒小姐昨晚連夜畫的朱守謙母親畫像。
徐妙儀給了婆子二十兩碎銀子,叮囑道:“麻煩婆婆好生照顧欒小姐,她的病需要長期吃藥調理的,否則會越來越瘋癲,你們去尋一個好大夫……嗯,蘇州城有一個姚記藥鋪,傳了好幾代人,姚大夫的醫術高明,請他來看看吧。”
徐妙儀被道衍禪師從族中除名,從此和姚家並無瓜葛,可畢竟姚家養了她八年,將醫術毫無保留的教給她,徐妙儀對姚家是身懷感激的,只是如今她和姚家地位懸殊,不好再有來往了,只得暗地裡照顧一二。
婆子喜笑顏開,滿口答應了。
清晨,暴雨初歇,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配着寒山寺的晨鐘聲,看着黃牆琉璃瓦,佛香陣陣,做早課的和尚們開始唸誦佛經,木魚聲起,沐浴在細雨下的寒山寺恍若仙境。
熬了整整一晚,收穫頗豐,朱守謙和徐妙儀因此都毫無疲色。
朱守謙鬥志昂揚,說道:“欒小姐說世間有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敬他,不要理他,過十年後,你且看他!如今十年之期已到,你我都非稚齡小兒,攜手給外祖父家平反昭雪之後,我定會回到寒山寺,爲佛像重塑金身。”
徐妙儀嘆道:“但願如此吧,欒小姐也怪可憐了,希望查清此案,了結謝家和欒家的恩怨。以後我會派人好好照顧欒小姐。”
朱守謙說道:“那是自然的,欒小姐是我們的大恩人。”
兩人帶着箱子回到驛站時,徐增壽、常森、李景隆、買的裡八刺等人居然徹夜未歸,此刻還不見人影,不知去哪裡鬼混去了,蘇州城本來就是銷金窟,這四個人個個都好玩樂,有的是銀子,不用想就知夜宿在紅粉知己身邊,樂不思蜀了。
徐妙儀蹙眉說道:“把他們的行禮物品扔下船,我們先走。”
這羣渣渣!我們是來查案的,又不是遊歷江南!
毛驤和靖江王府的護衛統領胡重七都看着朱守謙,朱守謙一錘定音道:“我和表妹先行一步,把我箱籠搬到表妹船上去,我的那艘船留給世子他們。”
輪地位,當然是朱守謙這個郡王最高了,衆人聽命,很快揚帆起航,徐妙儀吩咐船工改道前往金華,毛驤不解,問道:“不是去紹興謝家老宅嗎?去金華作甚?”
徐妙儀淡淡道:“挖墳,看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