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旁如華蓋的花樹將天空完全排擠出秦梅的視線,再細小的樹枝上都掛滿花骨朵,如霧如煙,顫顫巍巍壓得樹枝下垂,起起落落地呢喃着無怨無悔的美麗.
花開是美,花落亦是醉. 飄落雙肩的花瓣,瞬間疑心着自己是前世錯飛的蝶,無緣插在美人的鬢邊.
湖面上有游魚,或轉圈或追逐,融水之樂,陡地頑皮躍出湖面上,翻動裡都浸潤着的驚心動魄的粼光.
跪在岸上的秦梅懶懶怠怠,湖面河上船槳劃破水面的聲音,肆意歡笑的人聲似乎遙不可及.
被急急招來的御醫, 不敢擡頭,忙先請了安,垂眼將右手按在秦梅脈上,調息了至數凝神片刻功夫,就上船回道:“回稟皇上,太后娘娘,秦娘娘確實是滑脈,恭喜皇上,賀喜太后了.”
恭太后忍了再忍,終究還是沒有忍住:“ 懷孕前的症狀和月事前的症狀是一樣的,把脈的結果也是一樣,不是懷孕就是這幾天月事就要來了.卿家怎麼那麼肯定呢?”
綃絲的窗紗薄的幾乎無形,紅日傾下卻被恭太后薄青的臉遮住了顏色,而自骨而生的寒瑟,從御醫的脊背不可遏止地竄升上來.
但他仍低頭恭謹回道:“臣以項上人頭擔保肯定是,但脈像有點弱了,要小心保胎爲上.”
曲徑通幽盡頭的水榭處,康華將秦梅攬在膝上坐定,親手剝了一個壽桃,送到她的嘴邊.
看着刺目的一團紅白肉,黏膩叫秦梅心煩意亂.她皺眉道:“怪甜的,我不要吃,你自己吃罷.”康華的呼吸蹭過她的肌膚,“都快做母親的人了,不要任性.”
秦梅不由嗤的一笑,轉頭對他說道“別以爲我不知道是你在裝神弄鬼的.到時候看你有什麼辦法從我肚子里弄出個子來應付你媽.”現在她小腹脹脹的,很明顯差不多來大姨媽了.
她話說得即輕且柔,把桃子的芬芳微微地回吐在康華臉上,他心中不由一蕩,但想到御醫的話,只得把那陣燥熱強壓了下去道:“脈像雖不明朗,但也有機會是.真若不是,到時你裝流掉就是了.”
這時,秦梅忽覺下身一熱,不由馬上跳離了他身上,“糟了,說來就來了.”她剛剛站了起來突覺一陣目眩.所有血液衝上了腦子,四肢漸漸麻木了起來.只聽見旁人一聲驚呼,身子就軟綿綿倒在了地.
不久,她只覺着口中苦澀無比,腹部絞痛難當,心中空空落落似缺了一個大口填補不上.
偏偏眼睛睜不開.
宮人們也沒有說話,只聽到她們進進出出的聲音.
孩兒啊!爲什麼不留下!康華沉默地看着牀上昏迷的秦梅,剜心割骨的厲痛痛得讓他喘不過氣來,撫摸着她的肚子,感受胎兒曾經在那裡呆過的痕跡,
肝腸寸斷間他捂住哽咽的聲音,凝神一注仿似聽到自己的孩兒在門口小聲的跟自己告別.
“不要走.”淚如雨下在這靜靜的夜裡,抱了一手空氣,他惆悵的追出了門口,黑夜下無人分擔他的愁腸.孩兒啊!留下來,若你是男孩,父皇會親自教你寫字,騎馬,做一個男子漢.若你是女兒,父皇也一樣寶貝,會看你在搖籃裡甜甜入睡……他的孩兒啊!怎麼就這樣忍心離開……至少讓父親抱抱你……
爲什麼,他要像父皇一樣失去心愛的孩兒........
想到這裡,一道霹靂轟然而下,他倏地瘋狂奔跑,一直跑到放置天治牌位的殿後重重地跪在地上使勁地扇了自己兩耳光,嚎啕哭叫着道“父皇,孩兒終於明白你失去四弟的感受了.我錯了,我不該怪你啊.........”
茫茫夜色中,燭淚點點滴滴掛在燭臺上,凝成嬌豔欲滴的燭花後枯萎成幹.
秦梅悠悠醒轉時,房裡靜悄悄,在明燈之下,被連枝剪下的花卉,在這寂靜的夜裡就有了奢靡的華麗.
嗓子很啞,她哼了一聲,康華已經輕語詢問:“姐姐想喝水嗎?”
“我....我想喝粥....”不知怎的,她很懷念米湯的味道.
他手一揮,宮人很快端來一碗粥,他伸了手接去,在牀頭坐下“感覺好些了沒有.”
秦梅回道:“好像我睡了很久了.”
康華用高挺的鼻樑摩擦着她小巧的耳垂,輕笑道:“等了那麼久,以爲有喜了,誰知是你推遲了女人事,又受了一會子驚嚇再加上入了風,全部一起積重而來,所以姐姐已經躺了兩天兩夜.”
秦梅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粥道:“怪不得這睡夢裡都覺着腹痛難當,頭昏的很.嗯!....那個...太后知不知道?”
康華俯下身看着秦梅“這些事不用你操心!我會替你辦妥.”
他的語氣是溫和的,但不知怎的讓人起了寒浸浸的涼意.
秦梅再次入睡後,康華走上了太后宮的臺階,內監替他推開宮殿的大門.
他看見空曠的大殿裡垂着嚴密的帷帳,已是天色暗沉的時候,看不清殿內的擺設,只看見外面的牆很高,一色的紅牆,非常齊整,不動聲色地就顯出壓人氣勢. 只有迷茫的薰香,不停息地,瀰漫而來.
康華笑得清淺,眼底卻隱隱透出悲涼如長空般寂寥.如今很多人,不論是男是女的,總可以在傷心時哭天抹淚,然後聲聲血字字淚的控訴.
其實他很羨慕這些人,他們的人生是多麼輕鬆,
而他不能擁有如此的好命,一個皇帝不該矯情的炫耀悲傷,也沒有平常人殷殷的母親溫個好酒,端到他牀邊來聽着他的失意.
他與母親之間,豎着一道厚厚的水晶牆,他看得到她,她也能看見他,可是伸手摸過去,卻只觸到冰冷.
康華看着恭太后嘆口氣,沒有說話.
“你恨哀家害了你的孩兒.”
“不會.”
“這全是皇帝一手造成的.”
康華神色一黯:“是.”
“所以不關我的事.”恭太后對着康華一字一字道:“是皇帝從不肯爲哀家做一點點的讓步,讓哀家下不了臺.”
他十分平靜,一字一字清晰如刀割.“四弟死了,而我又沒有死,當然由我心愛的孩兒來償命.”
手握成拳越握越緊,指甲刺到肉裡都沒有覺得,他仰面倒在椅子上,眼睛微閉,睫毛一顫一顫的動,胸口起伏不定,晶瑩的眼淚從他的眼角凝出來,蜿蜒着投向黑洞的歸宿.“朕派人接了表弟明天進宮陪你,聽說他聰明清俊,以後就由他會來陪你.”
忠孝二字,在這年頭是衡量一個人道德品質之根本.
恭太后雖然不喜歡兒子提起以前的事,但見他雖然傷心,到底還是不願落下一個不孝之名,心裡得意,但臉上依然裝作皺着眉頭嘆道:“聽說他人品極是難得,可到底是男人,比不上姑娘家細心.”如果能把孃家一兩個未嫁的姑娘接進宮來那是最好不過.
康華垂目注視着她,帶着若隱若現的微笑接道:“不妨,母后奪去了朕孩兒的命,本該只讓舅舅家絕後,不涉及女人,難得母親如此大義滅親,朕就一併打發了他們.”
恭太后臉上驀然籠上一層寒冰之色,指着他恨聲道:“你幹了什麼事?”
康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桌前執起酒壺替自己的母親斟滿酒,嘴角扯下了一條冷淡的弧度道:“只是讓朕所謂的表弟做了太監,就算舅舅以後娶多少房也是個生不出兒女的命.母后放心,若是母后孃家人來了,就送進皇家寺院裡去幫母后敲鐘唸佛償朕兒子的命.”
恭太后登時只覺心遽然下墜,直直沉入萬丈深淵“我是你的母親。”她聲含哽咽,顫抖不止“他們都是我的親人,也是你的親人哪!”
他置若罔聞,目光深邃卻又若空曠無物.“是母后的族人,不是朕的,這事不會缺漏一個人.除了朕要孝敬的好母親.”
“不可以.”恭太后四肢百骸充滿了冰霜寒冷,亂了方寸.“我辛辛苦苦懷了十個月難道就得到這樣的結果.”
“朕的命是母后給的,你拿去,朕絕不會怨半句。他柔聲說道:“但是她的命比朕的還要重要,孩兒想過千萬次她要生出來的孩子,就是缺胳膊少腿,朕一樣會視若珍寶,男的女的一樣歡喜,只要是她生的,朕盼了多少年,從十一歲起就一直想,想了十一年,這個夢硬生生讓母后砸醒了,太醫說她可能以後都生不了.”
接着他微微一笑眼睛很冷,很黑:“她跟了朕十七年,就落下這個結果,朕已經失去了孩兒,不能再失去她,朕一直哄她,騙她說是女人事,不是掉了孩子,就怕她傷心,就怕她難過,再弄壞了身子.”
恭太后話音一頓,擡眼望着康華眼神哀悽無比,“她有什麼好?”
“她什麼都好,就是朕不好,拖累了她,朕恨啊,是朕的親生母親殺掉朕的親生孩兒,朕痛啊!保不住自己的皇兒.”他重重捶了一下心口仰天長狂笑着出去.“母后好生安養吧!”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