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懷胎一朝分明.
暑殘秋初之時,秦梅提前生產.
也許胎兒的前生還在黃泉眺望無邊的河,流連彼岸憂傷的歌唱.
她從白天開始痛苦,直到殿內燈火輝煌還是沒有生下來.隔着玉晶簾,可見她的容顏已是一片冰瑩.
月如微霜薄淡,寂寞清冷得令桂枝凝噎哀愁.
“狗太監,下賤胚,憑你這不男不女的人居然敢來攔我們!快滾開.我們是奉太后的命要進內幫秦娘娘守衛.”太后宮的侍衛衝小柱子吼了起來.
小柱子臉一青,喝道:“小柱子是奴才,可那是皇上的奴才,小柱子要滾也要看皇上要不要奴才滾.難道你們這些人能比皇上大.”一聽他把皇帝的名號壓了出來,衆人頓時緘口.
“怎麼樣,怎麼樣了!”
殿外垂下的珠簾,隨着康華的匆匆而過,被撥得四處晃動,嘩嘩作響.
看見那些侍衛在門口,不由厭煩的一皺眉道“怎麼這麼多人圍在這裡.滾,快滾!看見你們就心煩.”
那羣侍衛只有無聲退了下去.
在秦梅的哭叫聲中康華漸趨焦灼,她的慟哭聲令他疑惑爲何殿中何時變得暗青殘垣?
“怎麼那麼難生?”她間或大聲問,這是夾雜在哭聲中他唯一能辨認的模糊的語音.
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裳,那糯溼蔓延而漲,連帶着心底也是一片粘慌.
又到清明更聲鼓起,好不容易渡過暗夜的彼端,穩婆驚喜的叫道“頭出來了.”那尖叫聲撥過層層雲霧,大殿重新在康華的眼裡逐漸變得巍峨,宮檐下掛着一列列宮燈在其中幽幽透出碾過的嚶嚶泣途.
秦梅伸出纖細的雙手,拼命拍打着牀,和着哭聲揚聲高呼:“我不生了,太苦了.”
準父親頭上的冠帶歪了半邊,髮絲趁機鑽出冠外凌亂的在額前透氣, 他跳腳和聲道“不生了.太苦就不生了.”
從宮外請回的接生婆又氣又好笑,人說天顏難測,其實不也是一個很是可愛沒長透的大孩子.
桂枝金垂,煙薄景朧,康華卻再也忍不住坐在白玉階上拉拉扯扯拿開了頭上的皇冠,下面皺着眉頭,鼓起的臉面還真像一張煩躁的孩子臉.
那頂上的龍冠是他帝王生活的負累,脖子易痠痛.
直到有一天他頭頂着更重的冠冕,卻學會戴着頂戴的東西一臉的威嚴不再視爲累贅.
而今天早上他捧着那頂冠,皺着臉氣鼓鼓在心裡罵起了自己的孩子.
“皇上!”撲騰而來的小柱子滿臉榮光的恭喜道“娘娘生了,是皇子.”
“兒子.”心裡剛駐防的怒氣,猝不及防,丟盔棄甲.“太好啦!”他歡笑着轉身就走,卻被臺階絆了一腳.
宮人忙上前扶,他卻甩開手沒有理.
不久,他笑吟吟地側首看着小臉兒猶巴巴緊皺着像皮猴一般的小兒子.嘴裡且不時稱讚.
這可急得接生婆手亂擺,嘴裡急急一再提醒小兒獨氣,最好不要當面稱讚.
夜晚,正在安睡的秦梅被寢宮大門驟然打開的刺耳聲音驚醒過來.
她的目光穿過帷帳的縫隙,投向外面.屏風阻擋了她的視線.
這時腳步聲響越來越清晰,那個人繞過屏風,不但出現在她的面前,而且還挽起了帳子.
秦梅睜眼的一剎眼,康華走了上去.“不要動.”確實如此,她移動了一下,下身火燒火燎的痛.
康華的身上穿着一身赭黃龍袍,在燭光下面反射出一片光亮的色,刺得她兩眼隱隱有些發痛.
隨即她驚叫一聲,漲紅着臉道:“華兒怎麼進來了?”
婦人坐月中尚有惡露,且不能梳洗,所以古代男子在妻子坐月的頭十五天一般都不能進入探視.
康華在她牀頭坐下,並沒有回她剛剛的話,而是微笑喚她:“姐姐,你睡了那麼久難道不餓?”
“還真餓了.”肚裡空蕩蕩的要命.
一碗散發着人蔘味道的雞湯很快端了過來,康華對着匙羹吹了好幾口氣剛想湊到她的面前,她歪了頭不樂意.
他很快喚人拿來了溫水先給她漱口,再清洗一下了臉,某大牌才願意喝下雞湯.
秦梅喝完湯,剛想要坐起來,康華忙用被子將她包裹嚴實,以防風入,然後在她身邊坐下,開始爲她把燉肉撕成一條條.
剝完一塊,纔剛要舀給她吃,全身惟有頭部能動的秦梅,此刻兩眼轉動着瞳仁,不屑地看看他手上的油油的湯,又羨慕地再看看對面牆上畫的綠意百財(白菜).
康華忍不住一笑,嘴角蔓生的熱光融於清明的月光裡.
秦梅掙扎着要再坐直一點,康華怕被子鬆開,她會因此着涼,一邊連忙止住,一邊重新把菜送到她嘴邊,秦梅無奈低頭一點點吃,真像啄米的雞兒般可愛.
不久她忍不住側首問他:“那臭小子身體沒事吧!”雖然平日裝□□喝玉安茶,其實都被她偷偷倒進了藏在袖子的小袋裡,縱然如此,久聞着那些味,她還是有點小上癮.故而害怕會危及到新生兒.
康華和言道:“沒事,放心!” 他側首凝視她,秦梅的目光與他相觸,但覺他眸光閃亮,淺淺浮出一層笑意,不由心中感慨,玉安茶事件時,她以爲康華也有普通人的本色,可是康華之所以上癮更多是天天在和某些人玩腦力遊戲.
其實聰明如他依舊洞察而敏感.
一時相顧皆無言.須臾,才聽康華笑道:“好個聰明的姐姐,你早知玉安茶不好,但見我上癮又不好規勸.只好裝作同好,然後把我喝的玉安茶量一天天減少.”
秦梅旋即把眼神瞟向右上方去,不敢直視康華的眼睛道:“你什麼時候想到的.”
康華凝神細想,然後說:“事情一直可棱可糊,直到現在姐姐承認了,我也是現在才能確定.”
這令秦梅有些不知所措 她有些窘,身子略略退後深垂首,訥訥道:“如果明說的話,效果就不好,我也是怕萬一.”
康華微笑,但不接話,然後再舀出一碗雞湯,問秦梅吃不吃?秦梅搖搖頭.油腥太大了.
湯還在擱他的手裡,但沒了靜,康華側首看着秦梅,她只好銀牙一咬,就着他的手很悲壯的喝完了那碗湯.
這時有一羣宮女內侍列隊而入,康華轉朝他們,道:“衆人各賜十兩銀子.”
宮中宮女內侍在伺候的主子生產時向來有例賞,現賞上加賞,應是康華隆恩特賜.
衆人紛紛謝恩.不想康華話鋒一轉,竟認真囑咐他們:“今日只有姐姐一人在靜靜休養,並無他人來過,你們可記住了.”
兩側宮人口頭忙稱是,自然知道康華怕有人拿出祖宗家法亂諫,但見他一本正經的認真模樣,都有些想笑.
“若有人因此擾了姐姐的清淨,你們也脫不了關係.”康華語罷,目色已經冷了下去.臉上猶凝寒霜.
聽及此,宮人嘴角邊的笑意便硬生生地被嚇了回去.
太后宮,薄霧未散的院子內,有三三兩兩的宮人在掃着落葉.
殿內青煙裊繞,恭太后坐在椅子上數珠兒誦經.
領着許嬪進去的宮人見太后正在入定神中,便示意許嬪不可打擾,輕輕帶至她一側站定.
不久太后翻完最後一頁時.“太后,秦梅母子平安,二皇子身體也沒有問題.”許嬪清潤的聲音猛地傳入耳中.
恭太后示意許嬪在軟座上坐定,便見有一位宮女走到神像前,拈起一柱檀香,在燭上燃了,然後恭太后在宮女的攙扶之下站起身來,接過那香,慢慢向佛像走去.把香插在香爐當中.
上完香後,恭太后無視許嬪焦急的神色,反而面帶笑意的坐在椅子上喝着新上貢的茶.
許嬪也不敢擅自再開口,一時靜默無語,使得空間靜謐至及,只是滿滿的不甘,催人心肺,自己的兒子一生下來就是皇家的長子,雖不是嫡出,但很長一段時間內還是獨生子.可是現在.....
思及此時,宮牆上晨起的鴉雀吱吱喳喳的嬉鬧着,許嬪的神色開始煩亂不安,恨不得直接叫人把它們攆乾淨纔好.
恰好這時太后放下了茶杯,款款道“早知道她會沒事.”言至此時,她不由頷首開懷地笑了起來,隨即目光瞥向遠處,皺眉道,“寧妃心裡恐是不平了!遲些恐怕又要來這裡哭訴.到時候哀家耳朵.....或許不止哀家的耳朵,可能宮中也要不安寧了.”
許嬪卻從中聽出話外之意,心道,莫非這一切都在太后的預料之中?她的心思本來靈敏,稍一想深一層,恍然頓悟: 原來是借刀殺人計,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太后暫時未語,目光最後牆上的《百子嬉圖》上,脣角微揚,對她道:“你也要有應當的反應.不然的話,寧妃太現了,就會早下馬.到時候,想做什麼也沒個人擋在前面.”
許嬪含笑垂目低首應諾.
不聽話的兒子自然比不上還未成人的孫子好掌控,不過最滿意的是,那個孫子恰好只有一個奶奶在.
所以恭太后十分欣慰地看着許嬪遠走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