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福路在嶺東的西北角,此處居住的大多是各大富翁府中下人家屬的地,與其它地方稍有點不同的是曲曲折折的巷道濃蔭成片,花香沁人,一大片建築雖小勝在整潔.
安和六年的春天來的特別早,才一月裡的天氣柳樹就已經開始抽芽,秦梅屋後的那一片桃林也是爭相怒放.
秦梅捂着左腰,低頭從屋中出來,剛過去的那個冬天躁熱的令她每日輾轉難眠,煩悶欲厭,小病不斷.
她想她是怎麼了,頭一年過冬的時候還雀躍的很,想着從此不必再捱像往年一樣的寒冬.沒想到卻適應不起以前慣常的溼熱天氣.
“梅姨,小心,”身邊的東平見她一個踉蹌,急忙扶了她一把。
“不礙事,”秦梅再捂了捂腰,剛想舒口氣,卻扯着腰內的肉疼.
她忍痛拐了一個彎就聽到李家那邊姑娘們細柔的笑語聲.
敲了門進去,就看見桌上有許多的絹制夏衣,布料全是上乘的,顏色透亮鮮豔。
這住的人大多在大戶人家幫工,也常常爲有錢人家漿洗衣裳。莫非這些絹料是她們拿回來洗的衣棠.
“龔姨你來了,”李家的大姑娘玉屏看見秦梅急忙迎上前去,“快坐!”
龔玲是秦梅在外的名字,被人喚久了,好像她確實姓龔,沒有秦梅這個人.
秦梅落座後,玉屏笑道:“龔姨來的正好,看看我們家裡有什麼東西能入你的眼,就儘管搬去.”
“唔!”秦梅很自然地接道,“難道你們家的東西要全部換掉。”
只聽見從裡屋出來的二姑娘玉媚笑道:“我們也是昨晚才接的消息,自小與父親失散的大伯終於尋到我們,要父親帶齊家人一起去他家住.”
秦梅笑道:“纔剛見的面,你們就敢全家搬過去.”
“龔姨可能不知我伯父是當朝的..........”
不等玉媚說完,玉屏馬上截道:“既然是親人,還有什麼怕不怕的.”
玉媚知道自己多嘴,忙道:“反正父親已經做了決定。我們做女兒也只能遵從.”
等秦梅走後,玉屏低聲言道:“妹妹又忘了父親的囑咐是不是?”
玉媚心有不甘,道:“怕什麼讓人知道伯父是朝中赫赫有名的將軍.”
玉屏望着自己的妹妹憂心忡忡道:“當年先帝重文輕武,一昧只信文臣弄舌.父親自從帶着我們遠離了京城到嶺東避禍,就沒有過上一天如意的日子.如今回到京城我們怎麼也是顯貴家的小姐,如果再與民間普婦纏了瓜葛,到時伯父府裡的堂兄表妹們不說,連別人都會笑話咱們是洗衣女出身.”
玉媚一聽心中的歡暢喜悅也沖淡了不少.道:“到底是姐姐想得周全些,雖說曾經流落過民間受苦,但咱們從小也是過着錦衣玉食的日子.自不能再與這些人有任何瓜葛.”
玉屏點頭嘆道:“京城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是富貴的利眼,若她們見我們姐妹,曾做過洗衣女,言語裡的輕視之意也就罷了,只怕連我們出嫁後所出的子嗣也一樣受人口舌.”
玉媚縮了縮脖子,道:“伯父說最近京城很熱鬧。今年開春就開始在各州府裡爲皇上選秀了,只要姐姐去了京城,有伯父的照應怕不是第一個被挑中了吧!要是姐姐被皇上看中,那可就成了娘娘主子。哈哈!!”
一時玉屏紅了臉,啐了一口道:“你什麼不好學,偏偏學了市井的貧嘴賤舌的.”但面容驕傲,浸透了春光的耀目.
玉媚咯咯笑着掀簾而出,出簾後手卻若有所思地掐着裙腰上用紫色穗子結成的心,結在中間的珍珠本如錦緞般燦爛,卻在她手指的陰影下,瞬間模糊,黯淡.
李家的人在一夜間消失在烏衣巷中,湮滅了塵埃.
東平怕春雨的纏綿早早放下了窗。秦梅睏倦地歪在竹椅鋪就的軟墊上,呼吸均勻,平緩間流淌過壁影。一襲粗布裙被陰影蔽了,罩上昏雲似的灰。
東平眉毛挑了個老高,嘟着嘴道:“李家的姐姐們上個月還央我求梅姨打紫色的結心時一定要串上珍珠,現在走了連個音都沒有。”
那時秦梅聽了李家姐妹的話,眼內又見了這光景,頓了片刻才斟酌地道:“人情世故,恐怕她們也有不得己的事.”話衝出口,方憶起東平才八歲,也不知能不能聽的懂,不由啞然失笑.
果然,東平眉毛開始抽搐,氣沖沖地道:“什麼事,不過是在紙上捎個信回來,她們肯定是找到新的人玩了,所以才忘了我.真是可惜了梅姨上好的珍珠.”
珍珠算得了什麼,前些天黃嬸說她兒子在省府遇見她兩姐妹時已經是一片綢綢光鮮,他剛想打個招呼,卻被家丁不由分說揍了一頓,想及此,秦梅的嘴角脣角勾起一絲難以捕捉的嘲諷.
說什麼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全是人心所致.
次日秦梅捂着腰出了門,纖弱的身子在霞照中留下長長的背影,斜陽在她臉上染出了一層淡淡的嫣紅.
一縷豔光流霞,把天空染成一片瑰麗的顏色。
晚風拂散了白日的繁華,多愁善感地柳絲映映黃昏,淡淡青薄,絕了一切塵埃.
初春桃瓣早己謝完,零落成泥。
正是春末夏初的時候,白晝長的惱人.
腰間的疼在她蹲下去浣衣時臨水照出眉頭的皺,用手攏了攏髮髻轉移自己對疼痛的注意.
突然她望着水面怔怔出神。
遠處飄來少年的笑聲。
還有水中那個男人恍如不聞,人卻如淵停嶽峙,俯首凝視着她.雖不語不動, 卻覺其中竟似有無窮無盡的悽楚,空落與孤獨,雖不曾有片言隻字,卻又好似有千言萬語。
看到他,秦梅好比當頭一棒,一瞬間身心俱滅。
“啪!”一聲衣服落水而去,彷彿在心鈍了一刀。然後眼下就見着了一雙尊貴的錦履.
康華走到她的身邊,拈着絞下穗子的右手伸出撫上她的臉,嘴脣顫顫吻上她的側臉。
冰冷的手背弓起慢慢拂過她的耳垂.
秦梅心裡涌起穿針引線的剌痛,眼梢處悽轉哀絕. 剛巍巍站了起來,便被牽住手,緊緊箍了,他沒用多少力氣,偏偏就是掙脫不開.
壓抑多時的思念就這樣決堤,他瘋狂的啄吻着她的脣.
暗紅色的豔血流了下來,跟蜘蛛似地爬在脣下,康華離了她的脣,捂着被咬破的嘴有一瞬的怔忡,眼中映入的秦梅是那般清冷如水.
於是他眼中分明已經燃燒的火焰,卻遭到了無情的覆滅.望着她,康華感覺自己身體裡某個剛包紮好的傷口突然綻裂,開始隱隱抽疼。他放開了秦梅,只是緩緩地執起她的手放在脣邊輕輕一吻.
秦梅不言聲,甩手轉身離去.
康華強忍猶如剜出心肝的劇痛,無語跟在她的背後,茫然而行.
有風襲過,桃葉重重疊疊片片飛落,漫天散飛。
空氣裡凝結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沉甸甸地壓在兩人中間.
秦梅剛想開口,背後已感一襲熱浪涌來,康華的雙臂自後纏上她的腰肢,周圍全然被他的氣息包圍,她慢慢地轉頭,卻看見康華的眼眸深處像有把火焰在燃燒,箍在胳膊上的手加足了力道,就像鐵圈一樣牢牢扣住她,不讓人有絲毫可以掙脫的機會.
秦梅厲聲道:“我已經被你纏了十幾年了,你到底要纏我到什麼時候?你知不知道我很討厭你.”
“不知道!”
“那你現在知道了,告訴你,我死也不會跟你回去.放手!”秦梅哀嚎着就像似瀕死的動物.
“不放!”
秦梅嘴一張,就緊緊咬在他乾瘦的手上,鮮血不斷地從她的嘴裡滲出來,滴滴答答往下流。
康華髮出一聲幾不成音的嘆息鬆開了手.
放開手後,秦梅並沒有走,而是直挺挺跪了下去,開始磕頭。一個接一個,咚咚、咚咚,..........“求皇上放了我!”...........
康華看見秦梅的嘴一張一合,但自己完全聽不見,只覺得天空暗下來、暗下來,一直暗到身體裡、骨頭裡、心底的最深處……
看着跪在地上的秦梅,他忽然想笑,捂住自己的臉,但最終卻哭了出來.
他癡癡地凝視着秦梅在地下麻木的磕頭動作,低聲道:“是朕錯了,起來吧!這麼多年來,朕一直沒有做過姐姐歡心的事,朕答應你.”聲音已不像第一次時那麼狂熱,而是充滿了疲憊與無奈.
秦梅聽後怔了一下,站了起來,與他拉出一段距離,仔細打量他臉上的表情,確定他不像是在說謊、而是非常認真的臉色,道:“你真的.......”的音未落,人已被康華用力一帶,摟入懷中.
“最後一次......”他喃喃在她耳朵說道“姐姐.”所以秦梅溫順的靠在他的肩.
康華笑着將她摟緊,撫摸她的頭髮,欣喜而滿足地吁了口氣.
正當秦梅心中涌起不祥的預感時,康華理了理自己的衣冠,轉身離開.
走到一半時,康華回頭脣角斜斜揚起,竟然笑了“ 我令姐姐那麼討厭,就讓我死了吧!”瞳仁的火焰,瘋狂而又繚亂.
瞬間,全世界都安靜了.
康華毫不猶豫地縱身跳入河中,頓時滿湖的星斗都在他的眼前急遽明亮起來……
“不!不……不要!”灼燒的燙感衝破了秦梅的胸口,匯聚成吞噬人心的巨浪狂濤。“我沒有討厭你,華兒.......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