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康華硬把睡夢中的秦梅拍醒.
遠離了宮殿,坐在馬車上的秦梅看着簾外開的雪樣的梅花,嘴裡甚至小小聲哼起了調子.
他們剛出去的一段路還很繁華,後來越走就越空了,大冷的天,很多人都打着赤腳走在路上,後面更是越發的荒涼,寬闊平緩望不到邊,又進了一個村落,田地裡稀稀落落,大部分都是長了野草。要不是親眼看見那些人會移動,秦梅還以爲都是稻草人,真的很難相信在這些地方挖草根樹根生活,怪不得樹上光禿禿,葉子也讓他們摘掉了,外面的人們如同路旁的野花一樣開得沉重破敗,極力把生命變得頑強,盼着天空大地給他們帶去生的希望.
開始康華的嘴脣還會不自覺的抖動着,到了最後卻是抿成了鐵青色.
不是不知道朝裡那一班人在等待他長大的時候,拼命的撈本,企圖在他羽毛豐翼時還能將他折翼.
強烈的願望啃噬着康華的胸骨,縱然有秦梅的溫暖在身,仍是錐心蝕骨。
他切切的看着外面,半晌不發一言,只默看着外面。眼底隱現的悲憫,讓秦梅想起當日天治皇帝大行的那一天。
聲音很低,幾如自語“等朕四年...”剎時眸如寒煙生波,冷的像刀片.
此時他臉上帶着微妙的笑,車廂仍是一片靜寂,只聽得轆轆車輪之聲,冬陽寒亮,透過重帷瞬息之間整個昏暗的馬車間驟然清亮起來。
他怎麼會有那樣的眼神?
這個曾經剔透又光潤的孩子,爲什麼那漆黑雙眼象寧靜的大海,下面卻彷彿滾動着強大的巨浪。
康華見她沒出聲,朗然笑道:“怎麼了,姐姐不信朕嗎?”
信,怎麼不信,自他口中吐出這高高在上的自稱,便註定一輩子是孤家寡人,不可能有朋友,那高高的紅宮牆終於圈住了他.
秦梅心裡一股嘆氣衝了上來,方寸之地瞬息間情緒如潮,噴涌而至.
知道他能跨過去,原以爲還能成爲他的支柱,看來是太高估了自己,
她若不認,她若依然困在宮牆內,那便是膚淺愚蠢的女人.
秦梅心念至此,便柔柔笑道:“我知道皇上能做到。”聲音不大起先含着莫名的陌生,卻漸漸瞭然,彷彿意冷處時,也就那麼淡了.
爲了穩定政權局勢,安和二年,皇帝並封蘇泰明,陳隆,吳友浩,謝善真四大顧命老臣爲侯爵,主持朝政。
爲爭奪首輔位,流雲風涌,但太皇太后欲令四輔臣輪流主持朝務,其實和皇帝暗謀挑撥四人.
輔臣們紛爭擾亂朝綱,太皇太后故作自責憂心添病,爲了安撫其中三位聯合起來的權臣和令太皇太后心安,皇帝下旨斬殺被孤立的蘇泰明換取天下太平.
過後,大臣魏承世上書皇帝早日大婚親政,三位輔臣陳隆、吳友浩,謝善真藉口不願意與奸黨同朝,站在大殿外拒絕入內,威逼皇帝。
康華只好憤然宣佈退朝.
但是三位權臣繼續威逼有加,少年皇帝無力控制局勢.
寧心殿內,康華漠然地瞥一眼的把御案上的文書奏摺,然後發了猛力一掃而落.
鮮紅的夕陽彷彿夾着雷霆萬鈞飛速地落到地線之下,漫天豔光剎那斂沒。
忽臨的昏暗中,他如負傷落水之人仰天大叫.
....漸漸地喊聲低了,靜夜的宮中,一時只餘輕輕的嗚咽抽泣聲.
秦梅摩挲着他的頭,正想開口勸慰時。
一道沉而清晰的女聲傳了過來:“皇帝是要天下,還是要魏承世安生在世,然後再讓萬人活如豬狗。”
驀然,康華從案上擡起了頭,夜空的滿月映入殿內,被分成一大片一大片碎金。
“皇祖母!”
太皇太后的手從康華的臉上輕撫而過:“若不能靜觀全局,自亂陣腳,計較一子得失,反失滿盤子。”
“孫兒心知此理,但心頭卻總放不開。”康華站了起來,把自己的祖母扶上座位。
“皇帝經歷的事情真的太少了。”太皇太后看着康華拿起桌上的茶杯,輕輕吹去上面的熱氣。
笑道:“皇帝一向冷靜自持,原不是優柔寡斷之人,莫非在朝中被那些臣子冷落的久了,就覺得有人爲你說話就是好人呢。”
康華默立不語。
夜色遮掩了金碧彩煌,但康華身後隱約的殿宇輪廓,從霧中挑出飛檐刺向夜幕中。
明窗之下,花梨木的几案上鋪着畫紙,康華執着筆描畫一幅桃花圖,腰上的玉佩輕輕地蕩。秦梅在一旁看着.
朝廷裡誰不知少年新帝雅擅怡情怡性的山水花鳥畫。深宮晝長,他的功筆不知道精進了多少,連秦梅這樣的行外人也看出趣來了.
筆下粉色暈開紙面,未勾描卻如盛時桃花明媚妍麗.
秦梅轉眸一笑道:“畫好畫時,無關手紙,而是心境。皇上今日心情不錯。”
康華聽後施然回身與她對望,在褪去心頭躊躇後,雙目蘊山河,通身一派春光繁華。
“衆人以爲朕會選那三個老匹夫其中一個女兒做皇后,可惜啊!他們都料錯了。”
連太皇太后都料錯了,誰也不知道他會把玉如意拿給傅太后的侄女傅春盈。
秦梅淡淡一笑道:“當日也跌了我的眼,過後復嚼,方知其中真味。皇上大才啊!”
衆人原以爲他會選那三位輔臣當中的女兒做皇后,而她卻以爲他會選太皇太后的侄孫女常郡主做皇后,卻不知他早打起了如意算盤,拉攏起了傅太后。
想來那傅太后母家雖大,卻在朝鬥時,個個佯裝病疾,退出朝議,且都在家閉門不出。
皇帝此舉卻把他們帶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境地,令他們再也沒法坐收漁翁利。
看來康華大婚後會有很多有力人士附議親政的事。
康華接着道,“身困深宮,再不想想辦法,江山都快要易色了。”說完後再一牽嘴角,眸光輕動:“朕選了傅氏,姐姐有何想法沒有?”望她的眼神悄悄注入了一絲情難自持的溫存。
秦梅臉上雖滿漾着笑意道:“那不是私事,而是國事,自然是皇上作主。”私底下未免有些慌亂。
他聽後嘴角微微上揚,漫漫透出來一縷似笑非笑的諷嘲意.
窗外彷彿有風,吹得那梧桐枝葉漱漱有聲。
秦梅的手很冷,康華握住的時候,她卻有一絲恍惚,他就那樣捧着,替她細細的揉着,直到雪白的指端,泛起了紅。
夜晚,金籠架上的鸚鵡“呱”得怪叫了一聲,撲楞楞扇起翅膀來。
受了驚的秦梅坐了起來,中衣下露出尖尖十指彷彿還殘存着另外一個人的手溫,指端不自覺攏了一下。
她正呆呆的看着宮燈被風吹得忽明明暗,搖曳不明。
忽然已進入夢鄉的康華囈語了一聲右手不自覺的靠緊,她的眉頭不由微微蹙起陷入莫測的思緒中。
第二日,她睜眼時正好看見康華拿着笑盈盈的臉對着她“姐姐好沒道理,昨晚睡到一半就溜走了。”
秦梅神色自若,理了理鬢側的碎髮後抿着嘴兒笑道:“你昨晚睡相急躁,翻來覆去的揭被子,我再不走,就受涼了.”
康華聽後忽而笑了,笑起來的時候還那樣可愛地看着她:“所以你扔下我就走了。”
呆了幾秒後,秦梅淺淺一笑:“我敢嗎?走時,我已經替你掖好被角.”
康華但笑不語,單手支着下巴,他那雙眼睛,清澈如流水,看人一眼似乎能看進入的心裡頭去。
房間一片靜寂,誰也不再說話,一陣令人心底生寒的氣從他的腳底升了起來。
瞬息之間,似已久過百年。
羅帳上疏影橫斜的幾樹桃枝勾勾絆絆,似昨日糾纏的指尖。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宛宛轉轉的崑腔,繚繚繞繞響在兩人的耳邊.
秦梅斂了斂心神柔柔微笑道:“是太皇太后那邊傳過來的,一大清早大張旗鼓的聽曲,怕是不服氣你選後的決定。”
康華隔着被子枕在她的腿上一時沒有答話,良久才無聲嘆道:“皇祖母與我血脈通連,斷着骨頭也連着筋,她老人家也知道,傅母后只是掛着嫡母的名頭,與我並無其他。如果皇祖母體諒我,就應當明白我的苦處。”
可是秦梅卻起了納悶,昨晚至現在他都自稱回“我”,難道他發現了什麼?
她不甚耐煩的推開康華一臉薄嗔地嘟嚷着道:“你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難聽了。”那變聲期的粗糲如砂石輾過。
說罷她下了牀,撩起了大紅撒金的軟簾兒,把康華推送了出去.
康華撅着嘴巴使勁瞪了秦梅一眼.
真好,這樣纔像以前兩人相處的模樣,秦梅笑嘻嘻吐着舌頭對他做了個鬼臉,轉身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