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響,想起昨日黃昏時在徑道林間別人說的話,秦梅抿嘴在殿前臺階上站立良久.
他們左右顧無人後繼續談笑歡中,沒有見到旁叢裡趨趨的聲響.
理郡王雙手背後,姿態很悠然的靜立,合着腰間束玉帶,明朗大方。旁邊的大皇子如今的祥郡王從來都是嚮往武將的磊落,卻一向很帶文人的皺皺氣息.
理郡王突然一嘆,“我前幾日和皇祖母遊園時,她心緒不佳,我看着便憂上了心。”
祥郡王順起道,“好像皇祖母開始想着,她當年一手扶持三弟,是否走對了路,二弟是不是憂心這事?”
這時理郡王一聲訕笑,沒等祥郡王開口,已然斷言道,“大哥真是多慮了,到時好好坐收利不就行了!”
祥郡王一聲竊笑,“真是風水輪流轉.”
理郡王又是模糊帶過,“唔,不要這麼說,他畢竟是我們的弟弟,而且現在這個形勢誰坐上那個位都是空的……”
他們一定不知道,除了天知地知還有人知,所以他們的含蓄得意才盡收在秦梅的眼裡.
幾句閒話中,掩映的是——康華坐着的龍椅一直都是危搖着.
她走進殿內紗簾拂下,寂寥地動,它的角隨風動,像有一隻手指尖撥弄她的心絃,麻麻的令人癡迷.
她曾怨天怨地隻身無影。而他卻是皇帝,看似敬仰的天子,原來只是和她一樣虛弱,一樣不堪一擊.
心裡爲什麼軟塌了一堵東西,爲什麼要泛着黯然的可憐,她心緒紊亂到極點時,摁着胸口嘆了一口氣。
露濃,涼了幾許.一件衣服披上她的身上,她低頭,目色溫柔,嫵媚在啓明前的迷離裡。
亮梆子響了,映入一張模糊的臉,兩隻稍稍驚慌的眼,流轉過一點責備.
她放棄要在宮院中作一次沁沁涼涼的散步,重新躺回他的胸膛。
殿前的樹,都是夏季後新出的嫩葉子,被惱人的月亮爬上樹梢後,在殿邊鋪出疏疏落落的影子來,一擺一搖,左右簸動着漏出來的月光。
康華步過盛盛的青草,廣袖一揮,急切地往暖閣而去。秦梅傻目,看着忙不迭跟於他身後的小簡子懷抱着的奏摺,雖薄薄地壘在一起,卻異常沉重,原本圍着他的一圈宮人,做事的做事,倒茶的倒茶.....個個都不敢正眼瞧他叫人抱着的是什麼東西.
他解了帝冠,任憑秦梅在他頭上綰了難看的髻,他像一個用功的學生沉着靜心的看着自己的作業.
她輕輕問道,“華兒……是太皇太后給你的嗎?”
他模糊地“嗯”了一聲,也不知是說是,還是不是。
她到底聽出了別樣.
“給你的時候,別人看見了嗎?”
他說,聲音像蕭瑟的痛,“是太傅叫人寫好先給我看的.”
她心悸,朝戰開始了嗎?頭不由湊了過去.
他突然狂躁,甩了甩頭,“姐姐就不要看了,反正寫的不是什麼好事.”
靜了好久,彩雲遮月,爭到了幾分彩頭後便瀉了清涼下來.
——臣啓奏,笙歌豔舞不爲仁君所爲也.
——臣汗顏,宮裡的奢靡之風,臣身爲帝師有責.
——臣請皇上早日入正途!
——臣請皇上體諒百姓衆生,勿擾民!
看完後,秦梅與康華對坐,燈灰,滅入昏暗中,他的手一把伸過來,密密地蓋上她的手背。捂了她好久。
“哐”宮道上,敲起了一更鑼鼓.
迷迷濛濛間,他的臉在將盡的燭臺邊道“做不做天子都無所謂,但若此,他日下場絕不能獨善其身,到時只餘姐姐惶惶一人,我死都不安心.”
她擡手,用力抓住自己的襟口,堆砌的淒寒簌簌震落了一地碎片.
欲語,門開得比話更快,兩叢宮人,手執燭臺點燈,澄澄耀目,把她的話逼的生生嚥了回去.
康華沉默了一下,伸手把秦梅抱在懷裡,鐵一般的手把她的腰貼上自己的身體,格格的幾乎要把骨頭摟碎,抵不過他的切切纏繞,秦梅吃痛,低碎地吟了一聲.
她上頭的那張臉,飛揚着眉,仿似她身上單薄的蘭香令他心神愉悅,綻着嘴細細啄她的脣在燭影重重裡透出蒼白的臉,有不知名的夜蟲在喚,語聲噥噥,他聽至累了,伏在她的肩上昏睡了過去.
外面好風景,閒花靜落,康華在睡夢中狠狠圈住她的手,讓她移不了半分.
夏季多炙,一併隨着低壓躁熱的風,空中急卷而來,撲撲打在紅霞煙羅紗上,簌簌作響。
本就睡不安穩的康華夢中接連憶起政愁朝恨一重加了一重,猛地醒了過來,連帶拽醒了秦梅.
秦梅見他臉色若癡,嘴裡喃喃碎語出了一頭熱汗,忙問道:“華兒你怎麼了?”
他全身發顫只是不語,摟他在懷裡,他便靠着,給他被子他便蓋着.
秦梅看着不對勁,打起帳子,把他的頭放在自己心口上,又拿了團扇輕扇,嘴裡一昧噥噥哄他.
不多時他安靜了下來,眯着眼睛朦朦重新睡了下去.連帶着握住她左臂的手也放開痛得讓人揪心的力道。
牀畔一盞徹夜長明的燭光暈暈地透在薄如蟬翼的牀帳之上,淺淺地在康華的臉上暈開,興許睡的不踏實,他的嘴裡時不時噥着小兒般軟綿的囈語,也時不時極爲溫存地磨着她的臉,漸漸脣畔含了一縷笑.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紗簾外的窸窣聲,隱隱約約看得到兩個人小心翼翼的模糊影子。
秦梅依舊不動,兩陣低語聲便傳了過來.
“公主別這樣,如果吵醒了皇上,會被砍頭的.”秦梅一聽才知道是傅太后的小女兒金寧公主和跟着金寧公主的小太監小喜子.
“不用怕,皇兄睡着了,不會知道的,本宮只是看看皇兄是不是藏了個女人在裡頭.”金寧公主刻意壓低了嗓子.
“咦,怎麼只有皇兄一個人,慢着被子裡鼓了兩個包,快去翻來看看”
“公主小的不敢,可能是枕頭吧,快走吧,外面的侍衛雖然被迷香迷了,但撐不了多久,公主我的姑奶奶,快走吧!”
“膽小鬼”金寧公主不顧小喜子的苦苦哀求就想掀來來看.
“唔”康華突然翻了個身,反身抱住了秦梅.可憐的小喜子嚇得屁滾尿流,又不敢發出聲響,拼命的把金寧公主拉走.
次日康華醒來時,秦梅見他沒事了,問起了他記不記得昨晚的事,他竟是不知.
清晨,早膳擺在寧心殿夾地蓋的小花園內,看着木槿的優雅,聞着百合的清香,康華心情大好挾起香油貢菜放在秦梅的碗裡.
未來得及嚥下去,一片粉嫩嫩的鮮靈撲面而來“皇帝哥哥,皇帝哥哥。”金寧公主大呼小叫的急跑了過來,髻上的金步搖劇烈地晃動着,惹得足金流蘇簌簌下墜.
金寧公主跑到預定目標後,諂媚一笑.
康華皺起眉頭,放下筷子,這位小妹妹因爲幼時多病被寄養在寺院內少有親近,一時受不了她的熱情親近.
在旁邊的秦梅憶及昨晚的奇遇,腦中的興奮元素馬上上升千倍,熱血沸騰,兩眼發光的盯着金寧公主.
金寧公主自幼爛漫在宮外,模樣是少有的可愛,她纔不管什麼宮規,母規,能達到目地的纔是好規矩.
“皇帝哥哥!”無視康華的不情願,金寧公主抱着他的手臂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在旁邊椅子上坐着的秦梅咧嘴一笑,起身悄悄勾倒了椅子.
“呯!”隨着刁蠻公主落到了預定的着陸點,康華開啓了眼中的高壓電.
“人家已經痛死了,怎麼皇帝哥哥還在怪我呢?”錯誤收到信息的金寧公主哭哭啼啼的控訴自己的哥哥沒有人道主義精神“不過是找皇帝哥哥拿個遺世珠罷了,只要皇帝哥哥拿給我,我就不煩人了嘛!”要不是昨日竄到恭母后那裡無意中聽到苗疆裡有個叫遺世珠寶貝當年被三哥哥光明正大偷拿了,她纔不要來.
遺世珠!秦梅眼瞼輕輕的一跳,不由摸了一下懷裡那個烏沉沉的珠子.
“不見了。”康華望了秦梅一眼,脣邊噙着笑道“你拿它幹什麼用?”
“恭母后說可以拿它許願,還可以下盅呢。”金寧公主一憶起遺世珠的傳奇功能興奮地道:“哼!那個勞什子的南靜世子竟然說本公主生來就是尼姑像,我非下他的盅不可.”說到最後的幾個字,像是在牙縫裡噝出的氣一樣,很典型的因愛成恨!!!
卻不知康華聽後變了臉色身子驀地往後,一瞬間眼前恍如黑夜迷茫,額角青碧的血脈隱隱搏起. “不準再說了.”
被他吼叫驚嚇的金寧公主一怔,微顫了一下,滿面迷惘望着康華道:“皇帝哥哥怎麼了?”
她再看去時,他的臉上已了無痕跡。他對着自己的妹妹淺笑道:“那只是傳說的事,朕現在頭有點痛,皇妹先回去吧!”
許是日光太過明亮的緣故,金寧公主恍惚間看到自己三哥的臉上有種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