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義末路何茫然
郢都亂了。楚懷王找張儀媾和,張儀冷笑着撂下一句話:“媾和?打完仗再說。”當着他的面上車回秦國去了。找春申君,春申君不知去向。好容易找到蘇秦,這位滔滔雄辯的六國丞相又一言不發。楚懷王走投無路又六神無主,最後只有去了昭雎府。
昭雎雖然還是“臥病在榻”,卻也給楚懷王出了幾個實實在在的主意:第一個是緝拿屈原,防止肘腋之患;第二個是罷黜春申君黃歇,剪除屈原羽翼;第三個是驅逐蘇秦,向秦國表示退出合縱的決心。昭雎末了道:“我王若能如此,則楚國大安。否則,老臣也是無能爲力了。”楚懷王想想也是無奈,跺着腳長噓一聲走了。回到王宮,楚懷王卻不知這三件事從何做起。緝拿屈原,屈原在哪裡?罷黜春申君,春申君連影子都不見如何罷黜?驅逐蘇秦,總得有個說法,一個六國丞相,總不能教幾個武士吆五喝六地將人家趕出去吧?還要向秦國示好,張儀都走了,向誰去示好?
楚懷王一路皺着眉頭到了後宮,長吁短嘆地對鄭袖說了一遍。鄭袖白嫩的手指戳着他的額頭,咯咯笑道:“曉得無?木瓜一個!誰出的主意,教誰來辦哦,人家出了主意,不給人家權力,生生一個青木瓜哦。”楚懷王恍然大悟道:“對呀!王后真道聰明,來人,立即下書:宣老令尹昭雎進宮理政。”
昭雎一出山,一河水立即開了:三路精騎緝拿屈原,一紙王書罷黜春申君。昭雎親自出面,彬彬有禮地請蘇秦離開了郢都。而後又立即派出駟馬快車的特使,飛馳咸陽示好媾和;再便是老世族紛紛重掌舊職,新派紛紛擱冷置閒。旬日之間,楚國的老氣象恢復了,滿堂白髮蒼蒼,朝野再無爭鬥,楚懷王竟覺得輕鬆了起來。
可就在這時候,忽然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八萬新軍開得不知去向,屈氏領地大出糧草!滿朝頓時譁然。屈原若領着這八萬新軍壓來郢都,豈非又是一個乾坤大顛倒?可反覆探察,郢都方圓幾百裡都沒有新軍蹤影。昭雎猛然醒悟,立即派出連續六路親信飛騎奔赴秦楚邊境探察。可忒煞作怪,六路飛騎都是泥牛入海。這一下,郢都君臣可都迷糊了。有人說,屈原領兵去了嶺南,要建一個新諸侯國復仇。有人說,八萬新軍投奔了齊國,屈原要做齊國丞相了。有人說,新軍就藏在屈氏領地裡,屈原馬上就要反了。各種揣測流言不脛而走,一時人心惶惶。
畢竟昭雎有見識,徑直到後宮來找楚懷王,鐵青着老臉道:“敢問楚王,屈原手中可有兵符?”楚懷王驚訝了:“沒有啊,本王沒有給過他兵符,他如何能有兵符了?”昭雎依舊板着臉:“楚王記性不好,還是再想想了。”楚懷王轉悠了兩圈猛然一跺腳:“咳呀!老令尹還真是神!想起來了,本王給過屈原一尊象符,可,可本王有言在先,不許他擅自動用的了。”昭雎搖頭嘆息:“楚王啊楚王,此番楚國算是和秦國結下死仇,永世解不開了。”
“老令尹此話怎講?”楚懷王急得額頭冒汗,“不能媾和了?秦王拒絕了?”
昭雎哭笑不得:“楚王還不明白?屈原有兵符,調集兵馬打秦國去了。他打過仗麼?能打贏麼?八萬新軍加昭常十五萬大軍,全都要葬送在屈原手裡了!”
楚懷王紅潤潤的面孔刷地變得蒼白:“你,你是說,楚國的主力大軍全完了?”
“非但如此。”昭雎沉重地喘息着,“如此不宣而戰,秦國豈能不記死仇?多年來,老臣竭力斡旋,都爲不使楚國與強秦爲仇,如今啊,全完了,楚國被屈原葬送了……”
楚懷王一下子軟癱在草地上,帶出了哭聲道:“這這這,這卻如何是好了?”
“殺屈原,罷黃歇,以謝秦國!”昭雎牙齒咬得咯咯響。
楚懷王抽着鼻子唏噓着:“也只有這樣了,本王,本來最怕殺人了。”
次日內侍急報,說春申君黃歇宮外候見。楚懷王一聽便跳了起來:“快!叫他進來了!”一見春申
君疲憊憔悴風塵僕僕的樣子,楚懷王心又軟了,卻依舊板着臉道:“黃歇,你竄到哪裡去了?弄得一副逃犯模樣。”春申君慘淡地笑了:“楚王,臣到丹陽去了。”楚懷王滿臉疑雲:“丹陽?丹陽在哪裡?有事了?”春申君嘆息道:“噢呀我王,黃歇是屈原一黨,聽憑我王發落了。”
“噢——對了!”楚懷王恍然大悟,“你跟屈原打仗去了!是也不是了?”
“是。”春申君淡淡漠漠道,“事已至此,臣不願多說,領罪便了。”
“領罪領罪!就曉得領罪!”楚懷王指點着春申君數落起來,“黃歇呀黃歇,你我同年,本王對你如何?從來都是寵着你護着你,對麼?你倒好了,卻偏偏跟着屈原那頭犟驢亂踢騰。又是新政,又是變法,又是練兵,又是暗殺,事事你都亂摻和!這下好了,屈原叛逆該殺,你說本王還如何保護得了你?”
“臣唯願領死。”春申君乾脆得只有一句話。
“曉得無?你纔是個大木瓜!還說我是木瓜?”楚懷王罵了一句,突然壓低聲音道,“哎,說老實話了,屈原這仗打得如何?大軍全完了麼?”
“噢呀呀,我王這是從何說起了?”春申君驚訝地叫嚷起來,“大司馬未奉王命是真了。可要說打仗,這次可真是打出了楚國威風!斬首秦軍六萬,我軍傷亡只有十萬餘,其餘十來萬楚軍還好好地駐紮在沔水!
誰說楚軍全完了?分明惡意誣陷!”
“毋躁毋躁。”楚懷王驚喜地湊了上來,“你說斬首秦軍六萬?”
“噢呀沒錯!司馬錯也親口認賬了。”
“楚軍還有十來萬?”
“斷無差錯!我王可立即宣昭常來郢都證實了。”
“好!大好!”楚懷王拊掌大笑,“春申君啊,你真是個福將,給本王帶來了福信!”說着突然壓低了聲音,“對了,快去找幾個人擔保,有人要罷黜你了。”
“謝過我王。臣告辭了。”
春申君一走,楚懷王頓時輕鬆了起來。匆匆大步回到後宮,高興地對鄭袖學說了一遍。鄭袖笑道:“曉得了,也好,沒傷筋動骨哦。日後只要再不開罪秦國,也許還是平安日月哦。”楚懷王道:“說的是了,有這一仗,秦國也不敢小瞧我大楚國了。哎,王后,你說這屈原該如何處置好了?”鄭袖笑道:“曉得無?這種事找老令尹說了。”楚懷王道:“老令尹?他教我殺了屈原。”鄭袖笑道:“那就殺了,還能再說個木瓜出來了?”楚懷王嘟噥道:“木瓜木瓜,我是木瓜麼?你纔是木瓜了。”鄭袖點了一下楚懷王的額頭咯咯笑道:“曉得曉得,我是木瓜哦,誰敢說乖兒子是木瓜了?”楚懷王得意地大笑了一陣:“木瓜嘛,倒是有一個,屈原!”“乖兒子真聰明哦!”鄭袖笑着拍手:“曉得了,屈原大木瓜。”楚懷王大樂,抱起鄭袖滾到了紗帳裡,笑聲喘息聲久久不歇。
正在這時,老內侍在紗帳外高聲道:“稟報我王:屈氏族老在宮門請命。”
“敗興!”楚懷王氣恨恨地嘟噥了一句,衣衫不整地爬了起來,“如何個請命法了?”
“一大片老人舉着白絹血書,跪着不起來,要見我王。”
“豈有此理!沒找他的事,他倒先來了?王后,我去看看了。”
來到宮門一看,楚懷王釘在那裡挪不動腳步了。偌大車馬場中跪滿了白髮蒼蒼的老人,一幅釘在大木板上的白絹血書怵目驚心——殺我屈原,反出楚國!斗大的八個字還滴着淋漓的鮮血,個個老人的手上都纏着白布,面色陰沉得彷彿隨時都要爆發。楚懷王雖說顢頇,但有一點還是明白的:屈氏舉族百餘萬口,除了王族羋氏與昭氏部族,便是楚國第三大部族,若舉族造反,楚國豈非要大亂了?
“前輩啊,這是何苦了?快,快起來了。”楚懷王走到爲首老族長面前,不禁有些慌亂,想扶起老人,卻硬是不敢伸手。
“屈氏草民懇請我王:赦免屈原,否則,
屈氏舉族反往嶺南自立!”
“哎呀呀老前輩,本王何曾說過要殺屈原了?”楚懷王連忙先爲自己開脫了一句,又湊出一臉笑容道,“屈原還沒有回來,本王還沒有見他,誰說要殺他了?縱然回來,也還要查問後再說了,起來起來,快起來了。”
老族長還是跪着,竹杖點得篤篤響:“大司馬爲洗雪國恥,獻出族中六萬子弟,獻出族中糧草十五萬石,浴血沙場,斬首秦軍六萬,有大功於楚國!我王若聽信讒言,誅殺屈原,楚人將永世沒有忠臣烈士!”
“老族長,本王聽你的便是了。”楚懷王沉重地嘆息了一聲,“殺秦軍六萬,也不容易了,快,快起來了。”
老族長剛剛站起,便聞場外馬蹄聲疾。內侍低聲急報:“我王快看!”楚懷王聞聲擡頭,卻見一個“野人”迎面而來:戰袍血跡斑斑,鬚髮灰白散亂,眼眶深陷,乾瘦黝黑得好像一段木炭。楚懷王不禁驚訝得倒退了兩步:“你?你是大、大司馬?”
來人撲地跪倒:“臣,屈原領罪。”
楚懷王長嘆了一聲:“屈原啊,你也苦了,先起來,容我想想再說了。”
“屈原尚有一言,望我王容稟。”
“有話,你就說。”
屈原慷慨激昂道:“與秦國開戰,全系屈原一人所爲,與他人無涉。臣懇請我王:對戰死將士論功行賞,對屈氏糧草如數償還!此外,此戰後虎狼秦國必來複仇,楚國目下戰力太弱,懇請我王交出屈原,以全楚國!”
“大司馬!不能啊!”屈氏族老們老淚縱橫,一片哭喊。
屈原站起來對族老們深深一躬:“族中前輩們:屈原不才,若能以一己之身消弭楚國危難,雖死何憾!我屈氏世代忠烈,當以國難爲先,切莫爲屈原性命脅迫楚王了,前輩們,回去,屈原求族老們了……”
“大司馬……”老族長竹杖篤篤,顫抖得說不出話來。楚懷王大是動情,一時涕淚交流泣不成聲。
這場風波又一次震撼了郢都。屈氏部族不惜舉族叛逆而死保屈原,屈原不惜一死而爲戰死將士請功的故事迅速傳遍了朝野。更令國人心動的是,屈原竟自請楚王將自己交給秦國,以保全岌岌可危的楚國,古往今來,幾曾有過如此耿耿忠烈的大臣?一時間,爲屈原請命的呼聲瀰漫了楚國,老世族們不好開口了。
楚懷王也英明瞭一回:先恢復了春申君的參政權力,而後拉上春申君一起與老令尹昭雎等幾名主政大臣密商了一日一夜,終於書令朝野:丹陽之戰的死難將士,全數論功賜爵,由春申君清點實施;免屈氏領地三年糧賦,以爲補償;罷黜屈原大司馬之職,領三閭大夫爵,放逐汨羅水思過自省。王令通告朝野,庶民們雖然還是怨聲難平,卻也是無可奈何。殘餘的新派們也漸漸安靜了,畢竟沒有殺屈原,也沒有交出屈原給秦國,有老世族咬着屈原,還能教楚王如何處置?
屈原離開郢都那日,十里郊亭擠滿了送別的人羣。有郢都國人,更有四鄉村野趕來的庶民百姓,四面山塬上到處涌動着默默的人羣,路邊長案羅列,擺滿了人們獻來的各種酒食。正午時分,當春申君親自駕車送屈原出城上道時,郢都四野的哭聲瀰漫開來,隨着那輛破舊的軺車慢慢地聚攏到了十里長亭。站在軺車傘蓋下的屈原,蒼老幹瘦得全然沒有了往昔的風采,他那永不熄滅的激情似乎也乾涸了,只是木然地望着四野涌動的人羣,一片空洞,一片茫然。
半日馳驅,終於到了雲夢澤邊。春申君跳下軺車,扶着屈原下了車,深深一躬道:“屈兄,善自珍重了。”屈原淡淡地笑了笑:“春申君,我有最後一言:楚國不堪腐朽,已經無力自救了。一定要去找蘇秦,再度合縱,以外力保住楚國,等待機會了。見到蘇秦,代我致歉,屈原,意氣太過了……”說罷一聲嘆息,大步上了小船。
“噢呀屈兄——我記住你的話了!”
小船飄飄蕩蕩地去了,屈原始終沒有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