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庚十年三月戊戌日,子時,北蒙王宮子斂府上。伴隨着一聲響亮的啼哭,子斂的長子降世了。子斂妻孟氏,夜夢陽光普照而生此子,遂取名子昭,取“倬彼雲漢,昭回於天”之意。
子昭天賦異稟,聰明伶俐,喜文好武,博聞強記。長到十歲的時候,子斂讓其拜在學究天人的當朝卿士甘盤門下,和兄長子頌的公子子產一起就學。
甘盤不辭勞苦,盡心竭力地教授這兄弟二人。教授內容從《伊訓》、《湯誥》、《湯刑》等治國方略,到祭祀、占卜等學問,甚至於《桑林》、《大護》等樂舞,真可謂傾囊相授。兄弟二人倒也十分爭氣,每日刻苦攻讀,孜孜不倦。
這一日,甘盤突然心血來潮,想考較一下兄弟二人這些日子的進境,於是,便讓二人當堂背誦《湯誥》。子產一馬當先:“我先來!”
“湯既黜夏命,復歸於亳,作《湯誥》。
王歸自克夏,至於亳,誕告萬方。王曰:嗟!爾萬方有衆,明聽予一人誥。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恆性……若有恆性……”背到這裡,子產不停地用右手搔着腦門,甘盤也不作聲,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子產。“哎呀,好了,就這些吧,子昭,輪到你背了。”
“好,我試試。”子昭慨然應聲。
“湯既黜夏命,復歸於亳,作《湯誥》。
王歸自克夏,至於亳,誕告萬方。王曰:嗟!爾萬方有衆,明聽予一人誥。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恆性,克綏厥猷惟後。
夏王滅德作威,以敷虐於爾萬方百姓。爾萬方百姓,罹其兇害,弗忍荼毒,並告無辜於上下神祗。天道福善禍淫,降災於夏,以彰厥罪。
肆臺小子,將天命明威,不敢赦。敢用玄牡,敢昭告於上天神後,請罪有夏。聿求元聖,與之戮力,以與爾有衆請命。
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天命弗僭,賁若草木,兆民允殖。俾予一人輯寧爾邦家,茲朕未知獲戾於上下,慄慄危懼,若將隕於深淵。
凡我造邦,無從匪彝,無即慆淫,各守爾典,以承天休。爾有善,朕弗敢蔽;罪當朕躬,弗敢自赦,惟簡在上帝之心。其爾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嗚呼!尚克時忱,乃亦有終!”
子昭侃侃而背,竟一字不差!就連甘盤也由衷讚歎:“子昭真神童也!將來必大有作爲!”
“哼,不過如此,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子產感覺尊嚴有失,一甩袖子,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學宮。
甘盤猛然覺察言語有失,好生懊悔。“子昭,今天就到這兒吧,你也累了,回府休息一下吧。”
“好的,弟子回了,師父辛苦了!”子昭剛剛壓倒了哥哥,意猶未盡,但禮數不缺,躬身施禮,起身回府。
且說子產離開學宮之後,直接來到了姑姑子玗的天舞閣。子玗天性善舞,兄長盤庚爲她專建了天舞閣,每天閣中輕歌曼舞。子產凡遇不開心的事,總是先到姑姑這裡傾訴。
子產進閣之後,一臉怒氣,噘起小嘴,几案旁呆坐,一聲不吭。姑姑子玗正在訓練舞姬,見子產神色不悅,便令舞姬退下,來到子產身邊,雙手撫按着子產的肩膀,盯着他的臉,關切地問道:“產兒,誰惹你不高興了,快和姑姑說,姑姑給產兒撐腰!”
“是子昭,在老師面前逞能,故意多背書,搶我的風頭!”子產餘怒未消。“是這樣啊,沒什麼打緊的,產兒努力,下次超過子昭就是了。”子玗安慰着子產。
“姑姑,你希望將來我和子昭誰成爲大商的大王?”子產十分鄭重地問子玗。“我當然希望產兒成爲大商之主,因爲產兒有雄心,有魄力,一定能讓大商揚威四海。”子玗不假思索地道。
“那如果子昭先我一步當上了大王呢?”子產不停地追問着。
“那,那姑姑就幫你奪回屬於你的王位!”子玗承諾道。
子產、子昭同是子玗血親的侄兒,然而子玗心中的天平卻總是不自覺地倒向子產這一邊,因爲在衆兄之中,是子頌待自己最好,從小到大,只要子玗喜歡做的事,子頌從來都不講代價地替自己達成。
愛屋及烏,因爲一直以來對子頌的感念,所以子玗發自內心地喜歡子產,即使有時子產做錯了,子玗也會盡力袒護。
“姑姑,你要記住你今天所說的話!”子產咄咄逼人。
“那當然,產兒還不相信姑姑嗎?”子玗又一次保證道。
得到姑姑的承諾,子產怒氣漸消,起身離開了天舞閣。
子昭回府之後,父親子斂頗覺驚訝,“昭兒今天怎麼回來的這般早啊?”
“父親,今天好開心,我戰勝了子產哥哥!”
“哦,是嗎?說來聽聽。”子斂十分好奇。
子昭眉飛色舞地把今天上課考較的情形描述了一番,尤其是子產甩袖而出的神色,描繪得惟妙惟肖。子斂聽完,不覺心頭一凜,臉色立即沉了下來。“子昭,以後不可以這樣爭強好勝!下次背書,一個字也不許比哥哥多背!”
“可是,爲什麼呢,父親?”子昭十分委屈。
“能背下來,也不需要一定讓別人知道,逞一時之快,會給自己帶來禍患。昭兒記住,隱忍很多時候比表現出來更爲重要。”子斂撫着子昭的雙肩,語重心長。
“昭兒記住了,父親放心。”子昭雖然一頭霧水,但他知道,父親的話一定是有道理的。
歲月不居,時光如流,轉眼子昭便已成年。子昭這些年勤勉不輟,不僅文采出衆,而且跟隨父親帳前兵馬大元帥魯笪學得一身好武藝,已是弓馬純熟。此時的子昭,龍驤虎步,儀表堂堂。
這一日,子昭正在廳堂練劍,劍氣縱橫,梨花飛舞。
“子昭,又在練劍!與爲兄到街上喝杯酒怎麼樣?”子產不待通報,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就在家裡喝吧,小弟自有佳釀侍候。”子昭還劍入鞘,盛情相邀。
“家裡的酒早就喝膩了,我去過王宮外的一家酒樓,美酒佳餚令人流連忘返!今天爲兄作主了,賞我一個薄面,如何?”
“好吧!我稟告一下母親就來。”
“這點小事何須稟告啊,一盞茶的功夫就回來了,快走吧,爲兄彷彿已經聞到酒香了!”子產一把拉過子昭,迫不及待地奔出王府。
子昭隨子產來到街上,頓感精神爲之一爽。絢爛的陽光普灑在綠瓦紅牆之間,那突兀橫出的飛檐,那高高飄揚的商鋪招牌旗幟,那粼粼而來的車輛,那川流不息的行人,那一聲聲頗具穿透力的吆喝,那一張張或蒼邁、或風雅、或清新的商人臉龐,一一反襯出大商子民在一代賢王盤庚治下的滿足和快樂。
要了一壺好酒,點了四個小菜,兄弟二人喝了起來。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子昭突然想起,喝了半天,還沒與母親打過招呼,忽地站起身來:“哥哥,今天就到此爲止吧,小弟失陪了。”
“兄弟好走,哥哥也要回宮了,就此別過了。”說完,子產的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回府之後,子昭感覺渾身酥軟無力,便一頭倒在榻上沉沉睡去。睡了大約一個時辰,突然痛癢難忍,撩開衣服一看,渾身腫脹,頓時嚇得面如土色!用手指抓過的痛癢之處,膚色立刻殷紅欲滴!
子昭嚇得大叫起來:“父親!母親!父親!母親!快來啊,痛死孩兒了!”聽到喊叫,子斂與孟氏神色慌張地來到榻前,看到昭兒的慘狀,心如刀絞!子斂情急大呼:
“速傳太醫!速傳太醫!不,不要找別人了,直接請神醫望亭,快請神醫望亭!上天入地也要找到神醫望亭!”府里人剛纔還似無頭的蒼蠅,這下子知道該幹什麼了,匆匆出府而去!
不消片刻,宮中神醫望亭揹着藥箱急步趨進。此時的子昭,劇痛難當,聲嘶力竭,堪堪踏入鬼門關!望亭二話不說,從懷裡取出一個小藥瓶,擰開塞子,倒出一粒歸元丹給子昭服了下去,子昭的痛癢之狀略略減輕,但已是氣若游絲!額頭青筋暴出,大汗淋漓!
“望先生,如何?”子斂一臉關切,彷彿救星駕到!
“公子中了腫蠱,施蠱者將蠱蟲糞便製成飛沫混在酒食當中滲入人體,中蠱者渾身腫脹,痛癢難當,苦不堪言!”
“望先生,那便如何?”子斂對蠱毒亦早有耳聞,不期今日竟中在子昭身上!心中忐忑無以言表。
“剛纔公子服下歸元丹,暫無大礙,明晨取藥劫布羅和拙具羅香各二百克,以井花水和之,煎之服下,便可無虞。”望亭對子斂夫婦悄聲言道。
“謝謝望先生再造之恩,謝謝望先生再造之恩!”至此子斂和孟氏纔算長出了一口氣!
“公子吉人天相,自會無虞。藥能祛病,卻難消心魔,公子身強體健,心性光明磊落,自古邪不勝正,那蠱毒所帶來的一切魔障,自是難傷公子分毫。”望亭開解着子斂夫婦。
子斂將望亭請到內室,悄聲問道:“先生,您知道這蠱毒的來處嗎?”
“多半來自苗方,我中原各部族很少有人會用這種毒。”
子斂聽罷,倒吸了一口涼氣!子昭白天同子產出去喝酒,回來便中了蠱毒,難道是子產?如果不是子產,我朝之中,有誰和苗方有聯繫呢?子斂不敢再想下去了。
不數日,子昭將養如初,又生龍活虎了,經此一病,子昭好像更加沉穩。但關於中毒始末,按照父親的叮囑,子昭從不向任何人提起。
盤庚在位二十八,因病離世,葬於北蒙王陵,被追尊爲商世祖。盤庚三弟子頌即位,即商朝第二十一代國主小辛。小辛體弱多病,天不與壽,即位不幾年,便已奄奄一息。
北蒙王宮,燭光搖曳。小辛將四弟子斂喚到榻前。
“子斂,爲兄時日無多了。”
“王兄好好將養,不要太過憂心,會慢慢好起來的。”子斂不停地安慰着。
“天不與壽,徒喚奈何!爲兄有兩件事放心不下,願吾弟能完成爲兄遺願。”小辛一臉的凝重。
“王兄放心,便是有千件事萬件事,我都會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王兄,您沒有大礙的,萬不可胡思亂想啊!您一定要好起來啊,大商不能沒有您啊!”子斂撲到榻前,緊緊握着小辛的手。
“這第一件事,我死之後,由你接過大商的王杖。我祖成湯打下這大商江山,我兄盤庚遷都北蒙,將我朝帶到一個振興的新境界,而今依舊困難重重,一切都方興未艾,你我兄弟,萬不可辱沒先祖名聲!你要把這副擔子挑起來!”
“王兄,我不行啊,以前都是在您庇佑下長大,什麼事我都聽您的,我自己從來都沒有什麼主意的。”
“住口!大商男兒沒有懦夫!大商必須向前走下去,我們沒有回頭路!那些王公貴族在看着我們,那些方國諸侯在看着我們,那些貞人卜官在看着我們!我們強,他們就倒向我們,我們弱,他們就各自爲政,甚至會落井下石!我們輸不起啊!祖先在那裡看着我們呢!”小辛越說越激動,不住地咳着。
“王兄,您彆着急,別累着。”子斂像一個無助的孩子,看着氣若游絲的小辛,有一種天塌地陷的感覺。
“這第二件事,爲兄要拜託你,照顧子產。”此時的小辛,已是油盡燈枯,滿臉哀求之色。
“大兄陽甲之子子睿因病夭折,二哥盤庚之子子徵因抵禦東夷歿於王事。現今下一代中僅存子產和子昭,子產素無擔當且心性不定,不如子昭人品與雅量。
王弟百年之後,爲大商計,定要傳位子昭,萬不可傳於子產!爲兄讓你照顧子產,你就讓他安享封邑,不受人蠱惑與傷害,平安度日就夠了,萬萬不可驕縱他!
近日子產與巫族貞人集團的甘盤過往甚密,王弟小心規勸。王弟啊,拜託了,爲兄這就去見我大商列祖列宗了。一切拜託了……”小辛向子斂做着臨終最後的囑託。
“王兄放心,我會待子產如已出,我會保他一生安康,絕不讓任何人傷害他!”子斂信誓旦旦。
“九鼎歸一,九鼎歸一,九鼎歸一!”小辛用盡全身力氣,連呼三聲之後,帶着無限的遺憾,終於閉上了雙眼。
小辛崩,被追尊爲商章王。是年,四弟子斂即位,是爲大商第二十二代君主小乙。遵照小辛的遺命,小乙立子昭爲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