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穩。.”高凌曦聲如驪珠,幾乎並未多想,隨口附了這句聽似隨心之言。
其其格起先蹙眉,根本不信,隨即又是惱怒,以爲高凌曦是故意把話說的這麼好聽。眼尾鄙薄之意漸起,冷冷笑道:“既然如此,高側福晉今日又何必當着四爺、福晉,壞了你溫婉賢淑的好心性兒。”心裡忍不住怨懟,其其格禁不住腹誹:果真爲了安穩,還用得着譁衆取寵的奚落我一番麼?
轉念,其其格忽而又明白過來:“高側福晉言下之意,不是要踩着我的屍骨攀上安穩的日子吧?”眸中森森的光芒,源自於內心本能的提防,其其格看着香蘭含露的高凌曦,骨頭縫裡都鑽進了寒意。
高凌曦猝不及防的靠了過去,幾乎要貼在其其格臉上,逼得其其格倚着冰涼的牆壁,動挺直了背脊。“那我幹嘛不直接了當的除去了你,還花這些功夫、脣舌與你廢話。當真以爲我多喜歡安慰你麼!”
這麼說話,雖然衝了幾分,可其其格聽着比那陰陽怪氣兒的調調更讓她安心。“那麼,高側福晉要怎麼從我身上,尋來你口中所謂的安穩?”
“一根筷子易折斷,十根筷子硬如鐵。”高凌曦兀自一笑,誠然道:“安之若命的那一套說辭,我從不信。其其格你,生就好命,與生俱來的富貴。哪裡會知道我們這些漢家女子的辛酸。倘若你亦想要過上安穩的日子,就好好照我的話去做。
你我之間,說是脣齒相依也好,說是同舟共濟也把,總歸你我榮辱與共,自然少不了你的分毫好處。當然,你亦可以疑我怨我甚至拆穿我。只要你捨棄得了性命、前程,儘可以一如從前般任性。”
話說完,高凌曦伸手正好其其格歪倒在鬢邊的芙蕖壓發,甜美一笑:“珂里葉特格格你是聰明人,必當不會令自己犯險。這樣委曲求全百般隱忍的日子,想來你也過得夠了。”
其其格張了張嘴,凝視着眼前弱不經風的高凌曦,這會兒才明白,從前的種種柔弱和婉,根本是她綿裡藏針的好手段。是想着該拒絕她這番看不透的“好意”,可話真到了嘴邊,其其格竟然不敢說了。
一想到弘曆根本對她無情,就怒火中燒。可悲的則是,連自己的傅君都尚且如此涼薄,旁人不恥笑就算恩德了。哪裡還敢指望幫襯,除非如高側福晉這種利益所需,直截了當的挑明瞭話頭來說,總叫人安心些。
細細一想,這個高凌曦的出身雖不好,卻能從使女破格晉爲側福晉,畢竟有幾分能耐……思忖間,其其格聽見門“咯吱”一響,才發覺高凌曦已經輕盈盈的離開了,只留下濃郁的幽香令人回味。
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其其格氣若游絲的倒在了牀榻上,連哭的力氣都使完了。
碧瀾時辰算得正好,返回來正迎上兀自往外走的側福晉。高凌曦微微斂着笑意,對靈瀾道:“小心伺候你家格格,若有什麼事,只管來找我。”
靈瀾使勁兒的點了點頭,討好般道:“奴婢替格格謝側福晉好意。”
來與回,截然不同的心緒。高凌曦並未有半分鬆懈,步伐愈發輕盈起來。
從正堂回來,蘭昕就讓錦瀾替她重新綰了髮髻,將那些絲絹一股腦兒的取下來擱在一邊,僅僅用一支羊脂白玉簪壓在髻上。
芷瀾跪在蘭昕身旁不遠,低頭無聲的垂淚,似乎是傷到了真心,痛的她不知該如何纔好。
“這支簪子,是我嫁入王府的那一日,阿瑪親自替我別在鬢邊的。喜鵲登梅,絕好的意頭。更因爲我素來簡樸,不喜金銀珠翠,阿瑪才擇了這一支羊脂玉的簪子贈了我。”蘭昕對着儀鳳鏡,自訴心聲:“我怎麼會不曉得阿瑪的心思,他是要我時刻記得自己的身份,當得起這樣貴重的簪子。無論喜歡與否,我都必得將它簪在頭上。”
芷瀾好不容易止住哭泣,紅着雙眼仰起頭問道:“福晉是說,奴婢該時刻記住自己的身份,不要癡心妄想,更不要覬覦太多麼!”
蘭昕鄭重的點了一下頭,依舊是對着鏡子:“熹貴妃娘娘親擇了你爲嫡親孩兒的暖牀婢,想來不會是白給的恩惠。對不對?”不是白給的恩惠,意指給了恩惠的同時,必然要付出代價。且蘭昕直覺,這還不會是太輕的代價。
沒料到這個平日裡中規中矩的福晉,竟然看得通通透透,芷瀾哆嗦着脣瓣,蹙緊眉頭“嗯”了一聲。
“這便對了。”蘭昕撫了撫自己的羊脂白玉簪子,光滑的簪體觸手生溫,絕佳的玉質倍感細膩。“那麼你還爭什麼?爭來做什麼?”
這話正是問到了癥結。芷瀾一震,不免有些發懵。她在爭什麼?她一個不能爲王爺誕下孩兒的暖牀婢還要爭恩寵做什麼?若論美貌,府中從上到下都是頂頂出色的美人,若論家世,怎麼也輪不着她一個出身包衣的奴婢叫囂。
那麼,她這樣煞費苦心究竟是爲了什麼?
“奴婢就是不甘心。”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芷瀾痛心疾首,心如刀絞。“敢問福晉,您就沒有不甘心的時候麼?”
蘭昕微微一笑,沉甸甸的呼了口氣,轉首對上芷瀾的目光,簡短一個字:“有。”
“那麼,您爲什麼不去爭,您不是還有二阿哥麼!”芷瀾的臉,慘白之中夾帶着幾縷如血般的潮紅,看上去極爲扎眼。
一時無語,並非蘭昕不明白自己的心,反而是她太清楚弘曆的心思了。“你說的話,我全信。”蘭昕示意錦瀾扶起芷瀾,恩恤道:“這盞蜜汁茉莉就賞給你潤潤喉,哭了這些時候,聲音都嘶啞了。既然你問了我,那麼你就好好坐下聽我來說。”
以爲福晉恨透了自己,芷瀾沒想到她這個時候,還會待自己這般寬和。心頭一顫,便不再執拗的慪氣,順從的於圓椅上坐下來。雙手接過錦瀾遞來的茶水,一口氣就灌了進去,頓時人清醒了不少。
看着她喝完,蘭昕才道:“你說看見烏喇那拉氏側福晉將匕首給了莫如玉,我信。可莫如玉是去殺了乳孃也好,或者把匕首給了乳孃去殺人也罷,現在她死了,此事就算是瞭解了。你可明白麼?”
芷瀾愣了愣,腦中浮現那一刻的情景,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奴婢不明白!若非親眼看見,奴婢豈會唬得暈過去。的確是莫如玉將匕首給了其中一人,那人癲瘋一般,捅死了幾個……”
“那你爲什麼還活着?”蘭昕沒興趣聽芷瀾有多麼恐懼的描述,簡短的問道。“她們何以不殺你滅口?”
“若非奴婢跑得快,恐怕早也成了刀下亡魂。”芷瀾憤懣不已,鼻子一酸,淚意就涌了上來。“難道說奴婢跑的快了,也是罪過不成?”
蘭昕搖了搖頭,笑裡添了幾分險峻之意:“必不會如此簡單的。”稍微停頓,她又適時的緩和了口吻:“我估摸着,她們就是希望你看到,從你嘴裡透出風去。最好這陣風能吹到四爺耳中,因此而怨惱你撥弄是非,攪得王府雞犬不寧。那個時候,你管保比被捅死剜死更慘。”
“福晉。”芷瀾這一回是真的明白過來了。可這一席話,福晉何必要對她說,由着她去死不是更好麼。反正她從來都藏着掖着自己的小心思,根本沒有一心一意的聽從她的話。九年裡,斷斷續續總歸給福晉添過不少麻煩……
蘭昕明白,這會兒芷瀾的心,必然不寧靜。可她自己又何嘗寧靜過?淺淺笑着,蘭昕沉重的閉上眼睛:“我並不是爲了你,才說這番話。更多時候,我是爲了四爺,爲了寶親王府着想。你的心思我早就察覺,只不過並不知曉你的身份。如今曉得了,才明白你的苦處,亦不忍心責怪。
芷瀾啊,畢竟你跟在我身邊九載,比錦瀾還久一些。難道這九年裡,你看不盡府中的人心麼?不錯,你可以憑藉小聰明,的確可以爲你自己謀利。但也不得不承認,這點小聰明用到極致,你也無法令四爺對你真心。如若你不信,真可以試試看。
四爺的心裡,始終裝着大清的天下。兒女情長於大事者而言,不過是茶餘飯後的消遣罷了。再有,花拳繡腿的三腳貓功夫,根本撼動不了烏喇那拉側福晉,別在自不量力。難道你還不明白愛之深責之切的道理?正因爲四爺在意她,纔會冷漠以待。
不信你瞧着吧,莫如玉真就是替寶慶王府的名譽而死的。她烏喇那拉氏,必然得踩着莫如玉的屍骨重新蒙寵。而那個時候,你又該如何自處?再有,這最緊要的一則,熹貴妃見慣了宮裡的風雲變幻,就憑你一個小小的宮婢,想要逆反,談何容易?芷瀾,千萬不可自不量力。”
錦瀾在一旁聽着福晉的話,總覺得心像是被人揪住了,分不清是疼還是窒悶,總歸難受的她險些咬破自己的舌頭。跟在福晉身邊的日子真是不短了,可這樣的話,似乎福晉是第一次說。
原來府中每個人都竭盡所能的掩飾着自己的本性,她富察蘭昕亦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