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昕倚在黃花梨的葡萄滿枝透雕小几上,但手支着腮,半闔着眼。:.朦朦朧朧中,似乎聽見牀榻上有動靜,連忙喚了一聲芷瀾:“你去看看,是不是海常在醒了?”她的聲音很輕,生怕驚動倚着靠墊闔眼在側的弘曆。
儘管明日還得上朝,可皇上執意要留在景仁宮陪伴其其格。蘭昕不好勸阻,唯有一併陪他守着。說到底,入宮以來連這樣靜靜陪在皇上身側的時候也並不多,只怕這還是託了其其格的福呢。
芷瀾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連忙走上前去瞧,蘭昕隨後也輕柔的跟了上來。
果然牀榻上的其其格真就是睜開了眼睛,雖然蹙着眉,臉色依舊不好,可總算醒了不是麼!
蘭昕看她似乎是想說什麼,卻吃力的發不出聲音,就讓芷瀾端了盞溫水過來:“快,給海常在潤潤喉。”
“是不是其其格醒了?”弘曆並未睡沉,隱隱約約聽見話音兒,連忙從榻上躍下來,三步並作兩步的走過來。
“皇上,是其其格醒了。”蘭昕舒心的笑容,如破冰的暖陽,着實令人舒服。
弘曆緩緩露出笑意,大聲問道:“王御醫呢?李玉快請進來。”邊說着話,弘曆順手接過蘭昕手裡的帕子,待芷瀾餵了些水給海常在後,他動作輕柔的擦去了她脣角的水漬。“其其格,你可覺着好些了麼?朕在這裡。”
其其格喝了一小口水後,一股溫溫的潤意讓她覺得清醒了許多:“皇上,皇后娘娘……臣妾無礙……”她想要坐起來,手卻支撐不住身子的重量,幾度嘗試最終還是不成。
“你別亂動。”弘曆的口吻綿軟而溫曛:“朕在這兒陪着你。”
這話使人心暖,其其格吃力的扯出笑意,虛弱道:“讓皇上……憂心了。”
“醒過來就好了,醒過來就好了。”蘭昕喃喃自語,復又關切吩咐靈瀾道:“好生照顧你家小主。再不能有半點的疏忽了。”
彼時王御醫走了進來,躬着身子請罷了安,即刻爲海常在再次請脈。
其其格似忽然想起了什麼,柔弱無力的問道:“皇上,臣妾的病是不是會傳染,早在年幼之時……臣妾的家族就有人曾患過羌蟲病。”說話的同時,其其格眼裡的淚緩緩的滑下來,許是臉頰太過冰冷的緣故,灼熱感讓她知道自己的確還活着。“臣妾罪過……竟然連累皇上、皇后犯險!”
這倒是和儀嬪的話對上了,蘭昕心裡暗想着,表面上卻不動聲色的搖了搖頭:“無礙的,海常在,你放寬心就是。皇上福澤深厚,必然不會有事。有皇上的恩澤庇佑,你一定會好起來。”
弘曆篤定的頷首,贊同蘭昕的話:“皇后說的正是,朕在這裡,你會好起來。”
王御醫請過了脈,陰沉許久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欣慰:“啓稟皇上,海常在的脈相雖然虛緩無力,卻總算恢復了平和,可見兇險已過。只待老臣再開個清毒的方子,細細爲小主調理,堅持服用靜心休養,相信再過幾月,小主便能痊癒,貴體無恙。”
“幾月?”弘曆眉宇一緊,沉聲道:“這毒就這麼厲害麼?宮裡名貴的藥材用盡,也不能快些痊癒麼?”
其其格茫然無措的瞥了王御醫一眼,又詫異而癡纏的對上弘曆的目光:“皇上,什麼中毒?”
王御醫鄭重的點了點,謹慎道:“虧得小主僅是嗅到了紅信石燃燒後飛入鼻腔的粉末,倘若直接服用,恐怕當即就會氣絕。那鶴頂紅是無藥可解之毒,而紅信石則是提煉鶴頂紅的料石。”
“臣妾中毒了?”其其格再也坐不住了,她開始吃力的掙扎,拼命想要坐起來:“皇上……是有人要害死臣妾麼?皇上,有人對臣妾下毒……”
弘曆聽着其其格驚慌失措的顫音,心疼的不行。也不顧蘭昕與王御醫皆在,兀自將小鹿般惶恐的其其格圈進了懷中:“沒事的,其其格,沒事的,朕在這裡,沒有人能再傷害你。有朕在,別怕。”
這寵溺的口吻,僅僅是夫君對愛妾的。蘭昕笑着,脣角泛起了酸意,卻是那樣的不容易被看穿。她嫉妒其其格,能躲在夫君的懷裡撒嬌撒癡,甚至能不惜損耗自己的身子,來博取他這樣深情的擁緊。
這樣的恩寵,似乎太過於昂貴。值不值得,卻因人而異。
“皇上,臣妾……臣妾……”其其格縮在弘曆的懷裡,泣不成聲,又惱又怕的模樣,當真是看不出一點假裝的痕跡。從前的她,自恃身份高貴,從不屑用這樣自殘的伎倆博寵。可一入宮什麼都變了,若不是憑藉這樣的伎倆,她怎麼能被高高在上的天子,緊緊擁在懷中呢?
太想得到的恩寵,來得太艱辛。其其格是真心在哭,爲自己的可悲而哭。她不曉得弘曆的寵溺與疼惜之中,究竟有幾分是愛,幾分憐憫。她也不願意去想這些,只要目的達到了就好。只要目的達到了,就不枉費她在鬼門關走過這一遭。
縱然這樣安慰自己,其其格還是止不住汨汨涌出的淚水。她不知道,其實弘曆是真的在意她的。不過是這些在意太輕太淺,不到性命攸關的時候,根本難以看清。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蘭昕別過臉,情不自禁的想到了這句話。懸着的心總算是擱下了,該大度的時候,她這個當皇后的也必然得做出樣子來。
這些或許是空話,作爲他的妻子,蘭昕自覺這應該是他的心思,遂誠懇道:“皇上,無論這毒是誰下的,海常在當真是受了委屈。或者兇手一時間難以分辨,還不了妹妹一個公道。可臣妾以爲,妹妹的委屈卻不能就這麼忍下。”
本也覺着是委屈了其其格,可畢竟聖旨不好朝令夕改,才封了常在,弘曆不想因爲中毒之事再提晉封。所幸蘭昕是最懂他心思的,一句話說中了他的念想。爲天子威嚴計,弘曆還是將問題拋給了蘭昕:“皇后覺着當如何補償?”
蘭昕稍微一想,隨即道:“臣妾以爲,常在的位分,的確是太委屈了妹妹。”
“皇后娘娘。”其其格好不容易從驚惶的情緒中平靜下來,瞬間又因爲皇后的寬惠而感激不已:“臣妾何德何能……”
“朕也覺得你當得起貴人的位分。”弘曆打斷了其其格的話,蹙着眉道:“是朕不好,把你看得太輕了。若非王御醫醫術高明,將你救回來,朕當真是要痛心疾首了。現下不是很好麼,等你養好了身子,來年春暖花開,挑一個好日子冊封。”
其其格原本擁着弘曆的手,情不自禁的垂了下來。她能清楚的感覺到手指的麻木與僵硬。這一番話,是她用性命換來的。若不是以身犯險,若不是自己命大,恐怕聽也聽不見了。雙手疊交在身前,其其格坐着向帝后行禮:“臣妾謝皇上、皇后娘娘恩典。”
“你不是去熬藥了麼?爲何忽然來此啼哭?”黃蕊娥的苛責聲雖不重,卻在寂靜的夜裡嗡嗡作響,輕而易舉的傳進了內寢之中。
蘭昕不免心煩,見皇上尚且未顯露不悅,連忙喚了一聲:“儀嬪,有什麼話,進來說。”
黃蕊娥連忙道“是”,匆匆領着芳瀾走了進來。皇上守着海常在不肯回寢宮,她就一直不敢離開,站在門外聽動靜。方纔其其格說的話,她一字不漏的聽進耳中,心裡寬慰了許多。起碼這其其格不是陽奉陰違,將羌蟲病之事如實稟明瞭皇上。
有了這一條,皇上總不至於認爲是她想要“草菅人命”了,燒艾草也好,阻攔嫺妃探視也罷,就成了理所應當的防患之舉。那麼皇上對她的厭惡,或許也會減輕不少。
放下了心裡的大石,黃蕊娥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些:“皇上,臣妾與宮嬪們一直侯在門外等待傳喚,爲海常在熬藥的芳瀾不知何故哭泣。臣妾怕驚擾了聖駕,故而發問。”
擡眼睨了芳瀾,弘曆只道一個說字。
芳瀾止住了哭泣,懊悔之色溢於言表:“是奴婢害了小主,是奴婢害了小主啊。”
其其格大爲不解,坐直身子冷聲問道:“怎麼一回事兒,你好好說清楚。”縱然她是用盡力力氣說的這句話,可還是顯得那麼蒼白無力,輕柔的讓人將責問聽成了詢問。
“小主,那香料是奴婢爲您準備的。”芳瀾的表情,因爲害怕而顯得扭曲:“方纔聽人說,小主是中毒而非疾病,奴婢細細一問,才知道那毒竟然是混在香料裡的。”
抹了一把淚,芳瀾凝噎道:“奴婢昨個兒才從內務府領回那香料。心想換換不同的樣兒,也好讓小主用着新鮮,誰知道才用了這一次,就闖出這麼大的禍來,還連累了小主險些斷魂啊。奴婢糊塗,奴婢沒用,求小主發落了奴婢吧。”
“那香料是你從內務府領來的?”蘭昕面露驚疑,心裡卻盤算着其其格接下來的計策。除了復寵,還會有誰是她想要拔去的心頭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