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爺和新白夫人看得目瞪口呆,這樣的場面遠遠超出了他們的預計。這些曾經失去孩子的父母還有看不過眼的街坊早就已經失控了。他們只想將人販子活生生打死解恨,全然想不到將人販子打死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白老爺與新白夫人開始使喚家丁去將人羣拉開,但是百姓們都正在氣頭上,根本就不理會那些家丁。接到消息的官府衙差也早就趕來了,但是面對憤怒的百姓,他們也是束手無策。
白府前的混亂整整持續了半個時辰,許多人漸漸地趁着混亂逃走。衙差想抓住鬧事的人,可是他們一個個地逃得飛快。在懲治人販子後,百姓們都變得異常團結,強壯的人拖着衙差和白府的家丁,讓女人們先走,自己則靠着蠻力強行掙脫了衙差的束縛。
剩下的,就只有場面血腥又混亂的白府門前了。
在聽到新白夫人驚呼之後,白老爺才怔怔地看向剛纔人販子跪着的地方。只見人販子渾身血肉模糊地黏在地面上,頭顱都被扭成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角度。最可怕的是,人販子雖死,他的眼睛卻還睜開着,死死地看着白老爺所在的方向。
所有的衙差看了,都忍不住一陣反胃。這還是他們當衙差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見到羣情這麼洶涌。
白老爺更是被嚇得雙腿發軟,跌坐在地上。新白夫人也受不住刺激,乾脆暈過去了。
震驚過後,一個高級衙役打扮的人走向了白老爺。“白老爺,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發生了這麼大一件事……我們這些小的實在不好交代啊……”
白老爺聽出了他話裡讓自己承擔責任的意思,極快地回過神來,“小郭,你們官府可是給我拍過胸脯保證,會關照我的呀!”
被稱爲小郭的衙役十分爲難地撓了撓頭,“白老爺,不是咱們不想幫你。只是今天這事情鬧得太大了!估計明天一早,連陛下都知道了!我們想幫你,但是也實在是兜不住啊!”
“小郭,這些年,我白某可沒有少給過你們好處啊!你們就這麼放任不管嗎?我們白家纔是受害者!白家好歹是體面的人家,這件事情要是傳了出去,我們還怎麼見人?!”
“白老爺,你也都看到了。聚衆鬥毆,當街殺人,那可都是發生在你白府門前啊!我們知府知道你平時做的善事多,你放心,真傳到了上面去,我們知府會幫你多說好話的!”
白老爺將信將疑地看着他,心裡暗暗將整個官府的人都罵了一頓。這些人平時受了他那麼多好處,真的到了緊要關頭卻只會敷衍自己!可是他心裡不爽,面上卻不能表現出什麼,只能咬着牙道:“那……就拜託你們了……”
小郭舒了一口氣,“好了,白老爺,我們會讓人清理這裡的了。你呀,還是應該跟我們去衙門走一趟,跟我們知府說說,好讓他清楚怎麼幫你呀!”
白老爺無奈地點點頭,“好!去吧去吧!真是倒黴極了!”
轉角處,一雙幽黑詭異的眼睛默默看着白老爺與郭衙役走遠的身影。阮祺萱的嘴角漸漸揚起一個得意的微笑,白家人這麼快就想撇清關係,殊不知,這件事情,還沒有結束呢。
深夜,白府火光沖天。
由於阮祺萱一早買通了奴婢對白府的蓄水池做手腳,在火災時,白府根本沒有足夠的水用以救火。附近的百姓都紛紛利用自己家裡的存水幫助白家救火,但是效果微乎其微。
到了第二天早晨,白府幾乎被夷爲平地。新白夫人在火中死去,白老爺和白二少爺雖僥倖逃脫,但是家業已毀。郭衙役見白府被燒得一毛不剩,認定了白家再無油水可撈,只是照例看了看,根本不理會白老爺徹查縱火者的懇求。
至於街坊鄰居,昨天他們在白府門前將人活生生打死。他們個個都不願意出面,唯恐被當成殺人兇手抓了去。白家就這樣,從一個小城中的顯赫家庭,變成了毀於一場大火中的倒黴蛋。
記憶之中看似支離破碎的一幕幕,漸漸被拼湊了起來。阮祺萱第一次深切地發現,原來自己有過這樣的陰暗面。陰暗到自己的意識難以接受,主動將這段記憶藏了起來,若不是彩菁的一番話,她恐怕也不會記得,自己竟做過這樣的報復之事。
但是對於可惡的白家人和毫無人性的人販子,這樣的復仇,實在是太痛快了。
可是爲什麼喜悅同時,自己的心會隱隱作痛?腦子裡不斷浮現出自己給一個嬰兒換衣服的場景……
彩菁說得對,她確實有殺戮的癖好,而且這個癖好在她十二歲時就已經完全體現了出來。但是她的良心對於這種癖好存在着抗拒,因爲她爲了報復白家而遷怒於無辜的白小少爺,這樣的行爲直接導致她的良心時刻處於自責與愧疚之中。
爲了不再繼續悔恨下去,阮祺萱下意識地選擇逃避,將這件事情
封存起來。她情願記憶之中沒有過對白家的報復,也不想自己一直承受着良心的譴責。
但是季清環和謝郎蘇應四家的一再逼迫,令她終於爆發。其實她不是變了,她只是回到了曾經的自己。
阮祺萱不禁迷惑起來,她的內心到底是善的,還是惡的呢?
對白家小少爺的愧疚,對丹嬪的自責,令她不知不覺地重視起彩菁的一番話。她的確爲了圖一時之快而濫殺無辜,但是她所做下的,自認爲是正確的決定,真的就沒錯嗎?她覺得殺掉那些社會渣滓會讓更多人得到解脫,真的又是這樣嗎?
沉思了許久,阮祺萱這才留意到敲門的聲音。門外的關歌按照阮祺萱的吩咐來向她彙報,不料敲門許久都無人迴應。就在關歌着急之時,阮祺萱從裡面打開了門。
關歌先雪曉一步走入寢殿,將門仔細地關好後,便道:“主子,你沒事吧?”
“沒事,”阮祺萱振作精神,對關歌問道,“說吧,事情辦得如何?”
關歌與雪曉對視一眼,像是示意讓雪曉先說。雪曉朝她點了點頭,便對阮祺萱徐徐地道:“有人因爲食用了應氏商行賣出的貨品致死,現在陛下已經命令京兆尹秉公辦理。想到我們在所有商品上都動了手腳,估計應氏此事要鬧大是不難的。玄郊城內已經出現了許多抱怨之音,應老闆自從中午回府後便再沒有出門,也許是在考慮如何解決此次危機。”
阮祺萱點了點頭,神色沒有絲毫的喜悅。“當然不能讓他全身而退,這一次我就是要讓他失去所有的產業!雪曉,你幫我盯緊一點,民怨很重要,不能讓應齊有機會安撫到百姓。他名下的店鋪出的問題越多,陛下就越重視。還有,我希望接下來不要再聽到有人喪命的消息了。”
雪曉微怔,但很快就恢復神態,“奴婢知道了。”
阮祺萱將雪曉的反應收入眼底,但並未多在意。她轉向關歌問道:“關歌,郎家有何動靜?”
“這些天奴婢暗暗觀察郎家,倒是吃驚不少,”關歌賣了個小小的關子,見阮祺萱定定地看着自己,便繼續說道,“一直以來,郎家都是因其遵守‘仁義孝禮’之道受到尊重,但是據奴婢所見,郎家根本是名不副實。不只是女子之間,就連男子之間也充滿着明爭暗鬥,與仁義孝禮這四個字完全扯不上關係。”
阮祺萱疑惑地皺眉,“他們都做什麼了?”
關歌緩緩地道,“單單是這兩天的觀察,郎家內部僅姑嫂爭執就發生了六次,還有郎家四少爺外出遭埋伏,被三夫人發現是五少爺設計了四少爺,鬧得一家人去了祠堂對質。”
“四少爺和五少爺……”阮祺萱回憶了一下,“他們兩個不是一向最要好的嗎?記得當日太后壽宴上,他們兩個還坐在一起,聊得不亦樂乎,怎麼說翻臉就翻臉了?”
“主子有所不知,他們在外面如膠似漆,一進家門就立馬變了嘴臉,那眼神是恨不得對方死去。只是這些事情再怎麼鬧,也不能讓外人知道,所以郎家的人一直都是府內府外兩副面孔的。”
阮祺萱不禁緊緊皺起了眉頭,“郡主竟嫁入了那樣的家庭裡……”
謝雪臣一直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家裡的叔伯全是知書達理之人,父母叔嬸又一直恩愛有加。可以說她根本沒有經歷過如此複雜的家庭環境,縱然她聰慧伶俐,也難免會在郎家受委屈的。
應珙和班蘇死後,謝雪臣便是她僅存的,除了彩菁紅曼之外的朋友了,她不希望謝雪臣受苦。
看到阮祺萱滿臉擔憂,關歌不由得問道:“主子,那郎家那邊,你是否已經想好計策了?我下一步要怎麼做?”
“先別做什麼,繼續觀察着郎家,儘量蒐集一些郎家的醜聞。”
“可是主子,”關歌雖知不妥,但還是勸道,“此次郎家兩位少爺的事,若是能利用好,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要是就這麼毫不作爲,豈不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阮祺萱說,“只是具體情況,我想先聽聽郡主的說法。況且單單靠他們兩個的爭鬥,不會引起多大的風浪。還是多蒐集一些對郎家不利的證據,再做打算。”
關歌雪曉領命而去,而阮祺萱在交代完她們二人之後,一顆懸着的心久久無法放下。謝雪臣冰清玉潔,卻嫁到了那樣一個渾濁不清的家庭中,實在是太可惜了。
如是又過了幾天,今日下午,紅曼便從外面帶來消息說,夏丹國的琦朱公主與泫明駙馬已經到達了皇宮。因爲二人長途跋涉,洛帝便安排他們住進了浮翠苑,並在明日舉行宴會替二位外國來賓接風洗塵。
自聽到這個消息起,阮祺萱的內心就一直沸騰着。金琦朱啊,那個害死母親的主謀,她就要見到她了!
她匆匆出門去太醫院藉故找唐磊說話,同時告知了唐磊這個消息。但
是唐磊知道後並沒有多大的反應,只是阮祺萱明顯地看到,表舅的拳頭正在一點一點握緊,直到握到關節發白,唐磊依舊渾然不覺。
從太醫院出來後,阮祺萱就心情複雜地在宮中四處打轉,本想平復下心情,卻意外見到了最想見到的謝雪臣。
此刻的謝雪臣身穿華服,靜默地站在橋邊,眉頭緊皺,像是有滿懷的心事。
阮祺萱想到關歌提過的事情,緩緩地走近謝雪臣,輕聲喚她:“郡主。”
謝雪臣像是嚇了一跳,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邊何時站了一個人。反應過來後,她很快地朝阮祺萱請安。
阮祺萱微笑着讓她平身,可她分明看到了對方的眼角,似有未乾的淚痕。
“聽說芳梅園的春梅開得正好,不如郡主陪本宮去走一走吧。”阮祺萱故意裝作沒有看見謝雪臣的失態,微笑對她發出邀請。
謝雪臣微愣了一下,隨後說道:“既是娘娘邀請,雪臣自然是要去的。”
阮祺萱淡笑不語,與謝雪臣開始慢慢地朝芳梅園邁去。
二人一路無話,直到進入芳梅園那一片空曠的園地,阮祺萱才驅散了婢女,淡淡地對謝雪臣道:“剛剛你一個人在御花園走着,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謝雪臣扯開一個微笑,眉間的愁雲仍不消散,“沒有,只是覺得,難得進宮一趟,不想那麼早就離開罷了。”
阮祺萱靜默地看了她許久,看見謝雪臣苦苦支撐着,甚至不想貿然開口拆穿她的這拙劣僞裝。雪臣就是這樣的性子,不想別人爲她擔心,寧可將所有委屈自己嚥下。
只不過,她作爲謝雪臣的朋友,若是連讓朋友傾吐心中煩悶都做不到,那就真是太無用了。
於是,阮祺萱試探性地問道:“雪臣……你過得好嗎?”
謝雪臣微愣,好不容易僞裝起來的平靜被瞬間擊破。她眼中那虛假的悠閒迅速沉沒,神情變得憂傷而無奈,“我沒事的,娘娘。”
阮祺萱輕嘆一聲,“這兒只有我們二人,什麼娘娘郡主這些可有可無的稱呼,就放在一邊吧。你我也算是舊識,若是有難處,你可以對我說的。我們是朋友,我不會隨便對別人說起今日之事。”
謝雪臣定定地望着阮祺萱,眼中含着薄霧,那個眼神似是感激,又似是有無限感慨。
“謝謝你,祺萱。我……我是真的找不到可以傾訴的朋友了……”
“關於你在宮外的傳言,我也有所聽聞。坊間的人將此事當做茶餘飯後打牙祭的話題,愈演愈烈,你心裡肯定不好受。”阮祺萱毫不猶豫地表達出自己已經聽說過宮外的傳言的事實,她想,既然決定和雪臣好好聊一聊,就將所有事情攤開來說吧。
謝雪臣一陣苦笑,眼中有濃濃的嘲諷,“我自問成爲溫碩郡主以來,對百姓都是能幫則幫,不能幫的也會盡心盡力去緩和困境。只是沒有想到,到現在我被誣衊,他們不但沒有爲我說一句話,反倒熱烈地參與其中。”
阮祺萱的眼神,落在旁邊快要凋謝的春梅之上,“人情冷暖,便是如此。對於一些人而言,你給了他們十足的友善,他們只會覺得理所應當。但若你只給了七分,他們會反過頭來抱怨,質問你爲何不盡全力。即便你那些年對他們有過幫助,他們心裡也不會牢牢記住的。”
謝雪臣點點頭,“我算是明白了。”
“那郎家那邊……”阮祺萱頓了頓,感覺有些難以啓齒,“你可有受委屈?”
謝家的情況,除了是對謝雪臣的關心,更多的是阮祺萱自己的私心。她不知道這樣向謝雪臣問起,對方的心理會有什麼樣的變化。
意料之中的,謝雪臣沉默了一陣。只見她低下頭,輕輕咬了自己的下脣,過了許久才道:“在我嫁過去以前,郎家人給我的印象是團結和睦,友愛互助的。但現在……我只能說,他們演得實在太好了。”
“你是說,他們並不是表面上那麼和睦嗎?”
謝雪臣擡眸,將視線投到遠方,“郎家只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外人看到,以爲是風光無限,實際上是充滿了各房之間的明爭暗鬥,就連夫妻之間也有諸多猜忌。公公有六房夫人,每一房都有子嗣。在我嫁給維哥之後,其餘的幾房人覺得維哥是郡馬,會威脅到他們對家業的繼承,所以想盡辦法來對付我們。恰好我曾被北祁人擄走過,他們的算盤就更容易打響了。”
阮祺萱覺得有些難堪,是自己親口將謝雪臣的傷疤挖了出來。但是她還是想問下去,“那郎公子呢?你在郎家受的委屈,他不可能不知道的。”
“郎維……呵呵……”謝雪臣的眼中竟浮起了絕望,“他知道了,也不會怎麼樣的。”
看到她神情的變化,阮祺萱不禁擔心了起來,“發生什麼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