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一路向頓府而去。
彩菁被遣的事情僅一炷香時間就傳遍了後宮。路上遇到的宮人見到她都退避三舍,呈現出以她爲戒之態,看得阮祺萱很是憤怒。
“爲什麼呢?”走至一半,阮祺萱突然張嘴一問。
彩菁一怔,隨後低下頭,露出一個自嘲意味的笑容,“姐姐這麼聰明,也不明白彩菁爲何獨攬一切嗎?”
“不,”阮祺萱神色有些呆呆地,“我懂你爲何出面承擔。你是想用自己來換我,你覺得自己遲早會被丹嬪設計,而珙兒又缺我不可,所以……”
微風輕輕拂過兩側的花兒草木,花盆裡的茉莉開得正好。
明明夏日是炎熱悶焗的,阮祺萱心裡卻一片涼意。
“不僅如此啊……”彩菁很是感慨地道,“這麼多年,我無心向上攀,只想安守本分。若你受罰,只怕婉美人寸步難行。若我受罰,起碼可以遠離後宮紛爭,而聰明如姐姐,遲早會學到一招半式,給婉美人保駕護航。”
確實,阮祺萱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以前自視過高,所有事情都想得太過圓滿。她只知道女人會爭風吃醋,卻忽略了她們也有想扼殺潛在威脅的本能。而本來與世無爭的應珙,便是被她們認爲是威脅。
阮祺萱擡頭看了看那炙熱的日光,它熱辣而刺眼,卻不能爲自己照亮前方的黑暗。
虛有其表的光明,和這個後宮似乎沒什麼兩樣。
“若問這件事應該責怪誰,彩菁認爲是姐姐放鬆了戒備。但是姐姐在宮中時間尚短,不瞭解宮中人俗也是無可厚非。”彩菁語氣平淡,並沒有聽出真心責怪的意味,反而多了些苦口婆心,“在這裡,變幻最莫測的不是恩寵,不是權力,而是人心。”
“確實是我太過自信了……”阮祺萱哀傷地道,突然話題一轉,“你的年齡,實在不該有這樣的心性……”
彩菁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我不明白的是,獵人爲何要大費周章,想去獵殺一隻還不曾學會奔跑的小貓。”阮祺萱有些難以接受。
兩人又是嘆息又是感慨,不知不覺已到了頓府的門前,這個被宮人們成爲“人間煉獄”的地方。
那塊金字黑底的牌匾背後,會有多少不情願和無奈呀。
“這個問題,彩菁應該留給姐姐自己去尋找答案。”她頓了頓,“彩菁已經沒有時間去仔細提醒姐姐了,請姐姐切記,把每個人都往最壞處想,這樣纔可能知道他們的目的所在。”
“我一定會的。”阮祺萱嘆氣。
末了,彩菁背好行囊,再向阮祺萱行了一禮後,便走進了頓府。
阮祺萱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的背影,堅定、勇敢、無悔。
把每個人都往最壞處想,這樣纔可能知道他們的目的所在。爲了守護好應珙,她是時候放棄以前美好的幻想了。
送走了彩菁以後,阮祺萱呆呆滯滯地走回穗禾齋。
她故意挑了一條偏僻的小路走回去,她不想,也沒有心思聽其他宮人的諷刺嘲笑。並非是怕,只是不想有人在她耳邊吵吵鬧鬧,露出刻薄之態。
她從來就不是個相信命運的人。她認爲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任何人都無法改變,只有自己可以。但是今天發生的事情,有點動搖了她。
彩菁聰明細緻,卻沒有野心,她不應該屈就在頓府裡面。她本該可以如願,跟着一個好的主子,過安穩生活,卻偏偏得罪了丹嬪,從此被想方設法地陷害。這些難道真的是註定的嗎?
難道真的是自己想象的太過美好嗎?本以爲進宮可以順利找到表舅,然而到現在,她連那個給她傳消息的小宮女都沒有找到。她以爲憑着自己的能力,可以幫到應珙和應家,豈料卻是她自己害應珙跌了一跤。
想到這裡,她自嘲般地笑了。
猛地一轉念,她心下有種不安,便快步朝前走。
阮祺萱剛一進穗禾齋內門,就看到了眼前這樣的一幕。
三、四個中年的宮人手裡抱着幾牀繡被,還揹着幾個包袱,正在與翠禾、淨雨兩個小宮女拉拉扯扯,手抱物件的宮人還在面紅耳赤地大放厥詞。
“哼!我們幾個在這裡幹活這麼久了,什麼好處、什麼油水都沒有得到!現在就是拿你幾牀被子,你怎麼還不讓了?!”
“這些繡被都是內務府記錄在案的,多一件少一件都不行,你們不能拿走!”說話的是長相清秀的翠禾。此刻的翠禾急得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不管這些中年宮人如何使勁,她就是不肯鬆手。
一個稍胖的宮人空出一隻手,一下打在翠禾的手上,翠禾吃痛鬆開了手。打人的宮人朝翠禾“呸”了一聲,道,“內務府還哪裡會管你們死活!從前想着你們跟溫碩郡主有關係,纔會覺得這裡有好出路!誰知道你們今天
把全部娘娘都得罪了!我羅璧就告訴你們,舒貴人說了,穗禾齋的奴婢要是肯到她的春羽殿去當差,先賞一錠銀子!”那羅璧幾乎把手指到了翠禾的臉上。
其他抱着物件的宮人也附和道:“是啊,我勸你們快點去吧,反正留在這裡也沒有出頭一日的!”
應珙哀傷地扶着胸口看着她們爭來搶去的,沒有想到自己宮裡竟然有這樣的人,實在讓她寒了心。她朝着翠禾與淨雨揮了揮手,道:“算了,隨她們去吧,你們不要傷着。”
翠禾與淨雨帶着懇求望着應珙,若是內務府怪罪起來,倒黴的還是她們做奴婢的呀。而羅璧等人則趁着她們走神這個空當,一把扯過繡被,快步朝門走去。
阮祺萱就站在原地,用冷冷地目光瞪着她們。
羅璧有點被她的眼神嚇到了,但想到自己從前被眼前這個小丫頭罵過,又想到將要到春羽殿當差了,便壯起膽子罵道:“死丫頭,你敢瞪老孃?!老孃可不怕你了!”說着便騰出手一巴掌向着阮祺萱扇過去。
阮祺萱陰沉着臉,看了看她甩過來的手,迅速地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將手擋開,一邊用另一隻手一轉,瞄準之後狠狠地打在了羅璧的臉上。
她的整個動作快速而有力,羅璧只感到有股力量將自己的右手擋住,然後眼睛一花,“啪”的一聲,自己的左臉便火辣辣地疼痛起來。
等反應過來後,羅璧的雙眼瞪得銅鈴一般大,簡直氣得嘴巴都歪了。她顫抖地伸出手指,幾乎要往阮祺萱的臉上戳,就像一個潑婦一樣大吼:“你竟敢打我?!”
阮祺萱仍然是冷冷地直視着她,語氣中沒有一絲慌亂,還帶有一些嘲笑地道:“我就是打你了,怎麼了嗎?”
羅璧一聽,一張臉更加扭曲。那些把自己當老大的幾個宮人都在身後看着呢,她可不能丟臉。於是她把抱着的東西全部扔在地上,原本淨白的繡被猛然丟到地面後瞬時灰了一層。她捲起袖子想要打回去,卻又被阮祺萱緊緊抓住手腕。這次,她幾乎都能聽到自己手腕骨頭破裂的“咔咯”的聲音。
羅璧的臉再次扭曲,而此時卻不是因爲憤怒,而是因爲痛苦。
阮祺萱看她如此狼狽,不由得勾起了脣畔,“得了好處就快些走吧,還留在這裡打人做什麼?!”
儘管疼痛無比,羅璧還是狠狠地瞪着她大罵道:“你個賤胚子……”
沒等她說完,手上又傳來一陣鑽心的痛,她控制不住地“嗷”了一聲。
羅璧身後的幾個人都看呆了,生怕自己也被打一身,都紛紛丟下繡被,逃一般地跑了出去,只留下被抓住的羅璧。
看到手下都逃竄了,羅璧瞬間失去了援助,但她又不肯向阮祺萱求饒,於是越發狠毒地盯着她看。
“本想放你走,誰知道你嘴這麼硬。”阮祺萱的脣一張一合:“不要再讓我看見你了,否則我就把你的頭髮活生生地全扯下來,再用筷子粗的針頭縫回去,然後把你扔進七霞湖供幼魚啃咬,聽到了嗎?”
羅璧只是惡狠狠地望着她,可是眼神裡已經明顯出現了畏懼,阮祺萱便鬆開了她。
沒有阮祺萱用力地固定住手腕,羅璧反而覺得手上的疼痛更加鑽心。眼前這個少女可真是狠毒,這樣沒人性的法子,她竟然面不改色地說出來嚇唬她。她一邊走向門口,一邊說着狠話:“阮祺萱你給我小心一些,我羅璧定不放過你!”
末了,自己卻又逃命般走了。
因爲離得遠,應珙她們並沒有聽清楚阮祺萱跟羅璧說了些什麼,只能聽到羅璧時不時暴怒的大吼。看着羅璧遠去的身影,翠禾鬆一口氣地說道:“還好東西都還在!”
應珙卻不說話,只是失神地回去寢殿。
阮祺萱跟着應珙進到寢殿去,剛好對上應珙滿是失落的眼。
“鬧了也好,不鬧,也不知道身邊竟有這樣的人。”應珙苦笑地說道。
阮祺萱只是看着她,沒有說話。應珙想要讓她放心,所以給她一個笑容來安慰她,但是那個笑,分明比哭還難看。
最近因爲要壓制宮中有異心的奴才,又想着應珙身邊有彩菁在服侍,阮祺萱已經很久沒有仔細地照顧應珙了。到了今天她才發現,應珙原本澄澈純淨的眼睛裡,早已蒙上了一層哀愁,十多日前的那個天真少女變成了今日這個心事重重、憂鬱無助的婉美人。
阮祺萱心頭一緊,眼底掠過一絲自責的情緒。只一瞬她又調整了回來,上前拉起應珙的手臂讓她坐到椅子上面,一邊拿起桌子上面的浮雕荷葉陶瓷茶壺準備倒茶,一邊輕聲對應珙說:“姐姐知道你感到自責,可是如果你就這樣一蹶不振,豈不是辜負了彩菁的捨己……”
她忽然頓住了,應珙疑惑地看向她,見她盯着茶杯愣住了,便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
茶杯裡,灰黑色的茶湯裡沉澱着許多大大小小的砂礫,一晃茶杯,都能聽到砂礫與茶杯底部摩擦時傳出來的,清晰的“唦唦”聲。
應珙嘆了一口氣,從阮祺萱手上拿過茶壺,見怪不怪地道:“這茶不是這樣喝的……”
她熟練了從盤子裡拿出一條灰色的布條,將布條摺疊後裹住了茶壺的嘴,再取出兩隻乾淨的茶杯,隔着布條往茶杯裡倒出,茶湯裡馬上少了漂浮的雜質,顏色也變得比方纔清亮了。
阮祺萱看她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心好像被什麼用力擰了一下,好痛。
應珙看着她的臉,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地說道:“能換走的,其實她們早就換走了。她們不敢拿的,今天也差點拿走了。”她用修長的手指撫摸着荷葉茶壺,“以後他們要拿要走,就都隨他們吧,不要把自己氣着又傷着。”
阮祺萱心情複雜地看着應珙,覺得自己一直華而不實,自以爲是,根本幫不到應珙。眼前這個女子,這個她同父異母的妹妹一直是這麼相信她啊!可是她什麼都做不到,還差點連累了她。
應珙從小到大錦衣玉食,如今竟然要喝這種混合了砂礫的劣等茶湯,還要受着下人的冷嘲熱諷……而這些都是因爲她不夠謹慎,太過容易相信別人!
應珙看她慢慢皺起來的眉頭,留意到她的神色有些不對,便勸道:“姐姐,你無須自責,這段時間委屈你以奴婢身份在宮中,我已經很內疚了。你並沒有拖累我什麼,母親說過,有些事情該來的始終會來的,這是必然的,不是某一個人造成的……”
阮祺萱不想應珙繼續爲她擔心,便努力扯開一個笑容,“我不會傷心,你也不要傷心好不好?我們以後日子總算清淨了,不要去管其他的人,我們姐妹過好自己的生活,平平安安地,好嗎?”
應珙溫柔地微笑着點頭。其實她心裡很慌,很亂,宮中女子那麼多,有的人一輩子也是見不到陛下的,或許她就是其中之一。離開了父母,離開了成長的應家來到這裡,她還有阮祺萱,她不可以懦弱的。起碼她還是婉美人,還是溫碩郡主的表妹。看在這個份上,她的生活估計也不會艱難的。只要好好生活,不犯錯,不連累護應家就夠了。
另一邊,繡實宮內煙霧繚繞,殿內只有兩個穿着亮色的美人。瑋妃端坐在上座閉目養神,神情悠然,內心卻仔細地聽着坐在旁邊的慶貴嬪說話。
“白芍……是按娘娘吩咐去辦事的嗎?”慶貴嬪皺着眉頭,直截了當地問道,臉上帶有焦急之色。
瑋妃神情不變,依然閉着眼睛,聞着淡雅的薰香,“沒錯,是本宮做的。白芍在繡實宮盯了本宮這麼久,是時候將她放回去湘妃身邊了。”
慶貴嬪垂下眼簾,沉默不語。瑋妃讓白芍去辦這件事,擺明了是告訴湘妃,你派來的人已經暴露了,試問白芍哪裡還會有活命的可能呢?
想到接下來白芍要面對的事情,她嘆了口氣,帶着七分痛惜說道:“娘娘這是走了一步錯棋呀!”
瑋妃聞言,終於慵懶地睜開了眼睛望着她,慶貴嬪瞭解她的性格,於是繼續往下說道:“娘娘若是想對付白芍,多的是法子,何必將婉美人置於風口浪尖呢?今日的事情,不但會讓婉美人恨上娘娘,還會讓其他姐妹對娘娘多了幾分畏懼。”
瑋妃一直看着她,目光從未轉移,若有所思。良久,她沉沉地道:“繼續說。”
“娘娘心如明鏡,想必嬪妾所說所想的,娘娘早就思量好了。”她徐徐地說道,並不認爲瑋妃真的完全想不通,“從今日的表現來看,婉美人性子柔弱,只是她如今雖是未承寵,但她年輕貌美,又溫婉大方,侍寢是早晚的事。白芍是湘妃的內應不錯,但外人可不知道。娘娘用自己的人去給婉美人設陷阱,豈不是會讓婉美人對娘娘心存芥蒂嗎?”
慶貴嬪認真地說道,語速不自覺開始便快了:“而且娘娘一直以寬容大度的形象示人,如今跟婉美人遲到一事有直接關聯的人出自娘娘的宮中,其他姐妹會怎麼想?另一方面,娘娘此刻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姐姐若是能把婉美人掌握好,日後婉美人懷上龍嗣,姐姐就等於有了半個孩子,到那個時候再向婉美人下手也不遲啊。”
這兩三年來,瑋妃已經儲備好了一定的聲望,加上瑋妃孃家的幫助,朝上已經有大半的大臣認爲瑋妃就是未來皇后最好的人選了。只不過瑋妃聲望足夠了,膝下卻沒有皇子。一個皇后沒有自己的皇子,將來就算能夠成爲太后,也不是作爲皇帝的生母,那會是極爲悲慘的收場。
瑋妃一愣,低嘆了一聲:“是本宮疏忽了,竟然忽略了這一層。”
“宮中久未有新人,娘娘只是擔憂新人會做出什麼對後宮安寧不利的事罷了。”慶貴嬪溫聲說道,將瑋妃的失誤說成是對方太過愛護後宮的緣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