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到別人身上?”阮祺萱回想起被誣陷成賣國賊的經歷,不免滿心不忿,“你不想別人揭穿你,所以你就會去誣陷他人嗎?表舅,我們之所以痛恨金琦朱,是因爲我們知道她殘害我孃的行爲是錯的,我們是要討回公道,讓她受到應有的懲罰,而不是讓更多的人牽扯進來,更多的人命喪九泉。這纔是我們的初衷。”
“祺萱,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你還是不明白嗎?”唐磊冷然道,“這個世上是沒有公義,沒有正道的。權力皆一切,哪怕皇帝和太后爲了自己的私心殺人,後世也只會稱讚他們如何如何聖明,如何果決。而那些冤死的人呢,誰也不會記得。好人會被污衊成壞人,而壞人卻安穩地享受着後世人的膜拜。在這個沉浮的世道中,我不想隨波逐流做一個被歷史遺忘的人,我要夏丹的史書上記載着阮湘悠和唐惜倫兩個名字。我要讓五國的人爲一個無名小卒的崛起而擔驚受怕!”
此話一出,阮祺萱驚訝得無以復加,只能任由瞳孔放大,無法言語。
“我也相信人性本善,”唐磊一頓,脣瓣泛出一陣冷笑,“但是善意註定無法成就偉大。這個世間,永遠是惡人長命百歲,善人備受摧殘。既然我們的觀念不一樣,那就從此分道揚鑣爲好。你追尋你所謂的正義,我追尋我的生生不息。”
言畢,阮祺萱深深地望着唐磊,沒有說話。而唐磊也彷彿從阮祺萱的眼中看出了驚訝與不認同,只是低下頭輕輕一笑,便提起自己的藥箱離開。
阮祺萱心情複雜地看着唐磊離開的背影,忽然覺得那背影,有一種殺手孤身上路的悲壯之感。
謝府,衆多的大夫圍繞着謝尊,在謝裘的房門前交流見解,謝雪藝和謝轅姐弟焦急地跑來跑去打聽大夫們的話,而他們的母親則在房間內照看着謝裘。謝雪臣站在不遠處靜默看着,神情肅穆。
此刻的謝雪臣就連嘆氣也沒有心思,她滿腦子都在想着剛纔的那封密函。祖父的病來得這樣急,也是拜那封密函所賜。密函是謝裘一位住在豐州城外的好友寄來的,上面完整地寫了豐州事情的經過。
密函上提到,當時豐州來了一批官兵,說是押送逃犯經過豐州。謝叢及葉氏不疑有他,便好心接待了他們。誰知那些所謂的逃兵,其實是從疫區帶來的。因爲接觸過他們,謝叢和葉氏也染上了瘟疫,並且疫情很快蔓延。
根據謝裘友人的情報,這些人本來不會經過豐州,但是不知爲何中途轉換了方向,他們纔會到達豐州落腳,並陰差陽錯讓謝叢夫婦染上了瘟疫。而且事後洛帝調查發現,那些所謂的逃兵,其實是班衍一直以來的黑買賣。他將疫民或重病者當成奴隸賣給國外的一些小部落,自己藉此牟取暴利。
方纔在謝裘的病牀前,謝雪臣被告知了事情的真相。對於班衍的人爲何會突然轉到豐州的方向,祖孫兩個都心照不宣。謝叢夫婦染病,班衍的勾當被揭發,其中的受益者,同時也是最痛恨班衍的人,除了洛帝就是靖安太后。
雖然謝雪臣一早就明白靖安太后在利用自己,但是她沒有想過,最終會把父母親的命賠進去。所以她既要想辦法將謝軻的命保住,又要想辦法將父母親從豐州帶回來治療。只不過所有的一切,她都沒有辦法自己完成,她明知靖安太后對自己的利用,她還是要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去求她。
平時貪玩的雪藝謝轅兩姐弟此時都十分規矩地站好,不吵也不鬧。但畢竟是小孩子天性,不能長時間定住。二人見謝尊專注與跟大夫們對話,便撒開蹄子往謝雪臣的方向跑去。
謝雪藝年紀雖小,但是也感覺到家中的氛圍極爲凝重。她拉起謝雪臣的手,試探地問:“姐姐,祖父他會好起來嗎?”
謝轅聽到她的話,以爲祖父會死,頓時悲從中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但又生怕自己的吵鬧會惹來父親的責怪,便強行壓制住自己的眼淚,只能“嚶嚶”地哭着。
“祖父……轅兒……不要……祖父……死……”謝轅啜泣着道。
“誰說祖父要死啦?!”謝雪藝一個激動,聲音不自覺地擴大了一些。但是好在謝尊很專心地在與大夫交談,對於她如此失禮的言語並無聽清。謝雪藝也自知自己不對,立刻雙手將自己的嘴巴捂住。
謝雪臣看了看這姐弟兩,彷彿心裡頭又豎起了一幢高牆。一直以來他們都對祖父馬首是瞻,現在祖父病了,父親謝叢在豐州染病,二叔謝尊是商人沒有權力,大哥謝軼又有秘密任務沒了音訊。謝家沒有直系親屬在朝中,唯有自己還有個溫碩郡主的身份。謝軻的命,就要靠她去爭取回來了。
她蹲下來,抱住了這兩個弟弟妹妹,“你們放心,祖父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們家會像以前一樣完完整整,和和睦睦。你們相信姐姐嗎?”
謝雪藝側頭想了想,重重地點頭。而謝轅也擦乾眼淚,哽咽着對謝雪臣道:“轅兒相信姐姐!”
“好,姐姐答應你們,”謝雪臣眼眶一熱,隨即升起了薄薄的水霧,“姐姐這就進宮去求太后,讓二哥平安地回來。然後我們一起照顧祖父,讓他好起來!”
謝雪藝和謝轅雙雙點頭,無條件地相信謝雪臣。在他們的心中,除了祖父與父親,這位堂姐就是最能幹的人了!何況她是溫碩郡主,一定有她的辦法的!
謝雪臣轉過頭苦澀地一笑,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解救謝軻,但是除了求太后,她別無他法。謝軻被捕後,郎家一直咬住不放,勢要報當日和離之仇。如今唯一能救到謝軻的,或許只有靖安太后一人。
事不宜遲,謝雪臣出發進宮去找靖安太后求情。當她被帶到了延福宮大殿,靖安太后卻眉頭深鎖地看着她,明顯是已經知道她的來意。
謝雪臣低頭走近靖安太后,在堂下跪下,給太后行了個禮數週全的大禮。等她跪直了身子,她低着頭,兩手交疊於前,大聲道:“太后,雪臣這次來,不是孟康的溫碩郡主,只是謝家的一個小女兒。雪臣請求太后,幫幫雪臣的哥哥吧……”
太后長嘆一聲,“雪臣,你先起來……”
謝雪臣卻搖頭,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堅定,“雪臣不起來,雪臣就應該跪着。因爲雪臣與郎維的婚事,太后已經操心不少。這一次是二哥任性,是他不夠謹慎。但是雪臣可以用人頭擔保,二哥他絕對不是有意殺害郎維的。”
“哀家當然知道謝軻不是有意的,”靖安太后滿臉的爲難,她明知結果如何,但不知道該如何去勸謝雪臣纔好,“只是他畢竟殺害了郎維,殺害了郎潛的兒子。不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按照我朝律法,謝軻都應該受罰的。”
察覺到靖安太后語氣中的爲難,謝雪臣的心都被吊了起來。她知道最近朝中郎家受到重用,只是不知,爲了不與郎家撕破臉,陛下和太后會做到何種程度。而太后此時的表現,無疑是在告訴自己,謝軻很可能救不下來了。
謝雪臣思慮一番,深深呼吸,“太后,法律不外乎人情。二哥只是因爲替我出頭纔會與郎維起爭執,他根本就不想郎維出事。何況當時天黑,四周環境又陌生,二哥他怎麼會知道那裡剛好有一顆長釘子呢?若是二哥他早有預謀,雪臣一定會親手將他交給郎家,因爲他觸犯律法。但是二哥並沒有蓄意謀殺啊!郎維的死是一個意外,二哥罪不至死啊!”
她說着,眼眶已經紅了一圈,靖安太后聽到了她話中的哽咽,無奈地搖了搖頭。
“雪臣,哀家實話跟你說了吧,不是哀家不想幫,只是郎家態度十分強硬,一定要你哥哥一命抵一命啊!”
一命抵一命……謝雪臣感到自己的心都漏跳了一拍。看來郎家這一次是鐵了心要整謝家,否則他們怎麼會那麼狠毒一定要謝軻的命呢?!
謝雪臣的眼淚開始墜落,她回過神來,猛地趴下給靖安太后磕頭,“太后,我的好太后……請太后念及雪臣遠在豐州,還染上瘟疫的父母吧……太后您是雪臣母親的表姐……難道忍心看着母親白髮人送黑髮人嗎?父母雙雙染上重症,大哥又奉皇命到北方去追查懸案,家中只有二哥與雪臣能夠侍奉父母了……”
靖安太后早就料到謝雪臣會有去豐州的打算,於是立刻就否決道:“雪臣,哀家不准你去豐州。”
謝雪臣還沒從謝軻的結局中緩過來,聽見靖安太后如此堅定的回絕,不禁迷茫了。“爲……爲何?”
靖安太后細細看着她的臉,神情充滿着憐愛,“你父母在豐州性命堪憂,哀家何嘗不着急。但是如今豐州已成疫區,早就被皇帝下令封鎖全城。許多百姓奮力一搏製造暴亂想要逃出豐州,但是將他們釋放只會讓瘟疫在全國蔓延。你堂堂一個溫碩郡主,萬萬不可落到他們的手裡!”
“太后……難道你要雪臣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父母親病逝嗎……若是太后不允……雪臣希望太后幫一幫雪臣的二哥……好讓二哥洗脫罪名……到豐州去照顧父母啊……”謝雪臣哭到聲音已經嘶啞,接二連三的消息已經讓她徹底亂了陣腳。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就這麼空手而回,父母和謝軻,她必須要救回一方。
只是當謝雪臣看到靖安太后的神情後,她便知道事情不會如她所願。只聽靖安太后不忍地道,“哀家不是沒有與郎家交涉過,只是……如今郎家的表親代表孟康前往北祁勸降,此事也絕不可出差錯……”
謝雪臣眼看靖安太后有放棄的意思,心頓時慌了起來。她膝行至靖安太后腳下,苦苦哀求道:“太后……求求你……雪臣知道太后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的……只要太后肯幫助雪臣……雪臣哪怕付出一切也願意……”
“
雪臣啊……”靖安太后望着哭成淚人的謝雪臣,心中極爲不忍,但是也終究沒有承諾什麼。
“唉……聽說你祖父病了,你還是回去照顧他吧。”
“不……太后……求求你……求求你救救雪臣的哥哥……”
看着謝雪臣撕心裂肺地痛哭着,靖安太后也許是不願意看到這一幕,便搖着頭起身進了內堂。只剩下謝雪臣無力地跪倒在延福宮前廳,哭聲一聲比一聲悲憫。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阮祺萱卻不想每日呆在瑨華宮中,特意到了御花園處四處走動。但是她的人在走着,心緒卻不知飄到了哪裡。走至涼亭處,她更是停了下來,呆呆地看着一池荷葉,就連沈君芙走到自己身邊也不知道。
沈君芙看着她滿含憂慮的側顏,心底有些不悅,不過從言語中並未表露出來。“怎麼了?炎炎夏日,卻帶着心事出來賞景。”
驚覺身後有人,阮祺萱嚇了一小跳。待看清身後是誰,她剛戒備起來的心又鬆懈下來。她低嘆一口氣,說道,“聽說了謝家的事情,我的心有些不好受。”
“命數自有天定,你有什麼不好受的。”
阮祺萱的眉頭越皺越深,“謝軻因爲誤殺郎維而面臨處斬,謝叢夫婦也在遙遠的豐州染上瘟疫,我總感覺,謝家變成如此,我有責任。”
“責任?”沈君芙稍稍提高了一些音量,給阮祺萱的感覺是她在試圖安慰她,“就因爲你揭發了郎維的真面目嗎?”
阮祺萱一時語塞,只好道,“……我不知道。”
沈君芙轉過身來,側身倚着涼亭上的圍欄,面對着阮祺萱說:“你讓謝雪臣脫離了苦海,這應該是一件功德才對。”
“若真是功德,爲什麼我這心總是揪着的呢?”
“祺萱,”沈君芙輕嘆一聲,“適當的仁慈是好事,但若是過了頭,就成了軟弱了。”
阮祺萱聽了只覺得好笑,“可我從未覺得自己仁慈,我只是心中有個度,我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黑白之間尚有灰色,對與錯,又豈會有確切的界限呢?”
“但總有一些東西,你會對其嗤之以鼻,引以爲戒吧。”
“那萬一你對某樣東西嗤之以鼻,但世人卻認爲你是錯的呢?這樣的情況下,你會堅持己見,還是開始懷疑自己?”
阮祺萱望向遠處,一陣沉默,像是在認真審視自己的真心。良久,她才漸漸吐出一句話,“也許我會看自己的良心吧。”
一旁的沈君芙默默看着眼前的阮祺萱,這個她親自培養出的弟子,這個她曾以爲最像自己的孩子,竟然漸漸與自己所希冀的越來越遠。她甚至覺得不甘,明明在北祁賊人一事當中,她已經將阮祺萱內心的狠戾完全勾起來了。爲什麼今時今日,阮祺萱還在堅持着自己所謂的善良。
自己培養出來的,就要自己親手毀滅,沈君芙如是想到。
思量許久後,沈君芙對阮祺萱道,“與其傷春悲秋,倒不如強化自己。你鬆懈一刻,敵人就會進了一大步。”
“敵人……”阮祺萱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沈君芙,“謝家遭逢鉅變,我的敵人也隨即消失了不是嗎?”
沈君芙看進阮祺萱的眼中,沉默一陣。
“敵人是無處不在的。”
她說完,便微微一笑轉身離開。可阮祺萱卻還在原地,無論如何也品味不出沈君芙的意思。
金琦朱坐在梳妝鏡前,雙手一邊顫抖一邊緩緩地取下頭上的面紗。她看着鏡中自己的臉漸漸露出,不由得深吸一口氣。
儘管金琦朱早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是在看見自己的臉時,她還是嚇了一大跳。原本的美貌早已不復存在,一塊一塊紅色且刺痛的斑點就像是長在了她的臉上,某些地方甚至已經開始潰爛,露出鮮紅的血肉。
腹中一陣翻騰,就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臉是如此的噁心。
爲什麼會這麼快……明明她在來孟康以前,臉上的潰爛還沒有那麼嚴重……
她來到孟康,就是爲了找到遙昌子修復自己的臉。但是將近一個月過去了,她連與遙昌子有關的事情都絲毫沒有打探到,這該怎麼辦?
她是五國第一美人,決不能讓別人知道自己的臉變成了這麼鬼樣子!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她都必須要將自己的臉治好!
但是當下,她要怎麼樣才能找到遙昌子呢?
金琦朱的眼珠迅速地轉動,很快便想到了一個人。就是這個人將遙昌子帶到了自己面前,若說這個國家誰會有辦法找到遙昌子,也許就只有他一人了!
稍作修整,金琦朱便匆匆出門,到了城內另一頭的一座大宅前。她擡起頭一看,大宅的牌匾上赫然寫着幾個大字——景銳侯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