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寒鬆間內,敷宗槿冷眼瞧着眼前姿容出衆的女子。他的心就像是有一團不大不小的火焰在燃燒着,燙得他十分難受。
他實在想不明白,這張臉爲什麼還會出現,而且就在他眼前。然而這張臉的主人他卻完全不認識!他看進阮祺萱的眼睛裡,不對,那個人雖然也有那樣一雙澄澈的眼睛,但是眼前這個人的眼裡卻是重重的冷漠,與那個人的憂鬱完全不一樣!
難不成,這世上真的有兩個這樣相像的人?!
阮祺萱只是靜靜地跪在地上,鎮定地低着頭,然而內心卻在快速地想着怎樣解釋外出一事。
一旁的侍衛統領見敷宗槿陰沉着臉,以爲他是因爲阮祺萱不肯開口招認而惱怒,便自以爲是地下令道:“姑娘,如果你還是不肯說的話,就別怪我們上刑了!”
他得意得眉飛色舞。既然這件案子已經有了嫌疑人,離破案就不遠了。到時候把犯人交上去了,要是陛下高興,自己又是跟着景銳侯來辦事的,說不定會升他做個御林軍。他現在只是個小小的宮城侍衛啊,人家御林軍是皇家特別軍隊,多威風啊。
然而事情不遂他願,敷宗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中的寒光如同一支支尖銳的長箭,將他刺了個千瘡百孔。
敷宗槿道:“事情不去查清楚,反而對嫌疑的人亂打成招。宮城的侍衛統領就是這般水平麼。”
他的話說得極其平淡,卻讓侍衛統領在初夏的夜間裡出了一身冷汗。他再也不敢出聲,只是低頭聽敷宗槿的吩咐。
敷宗槿稍稍調整了情緒,朝阮祺萱開口問道:“祺萱姑娘,能否解釋一下今晚你的行蹤。”
這話聽起來平淡,但語氣上卻是嚴厲的審問。阮祺萱心中苦笑了一下,好不容易進宮來,這麼快就暴露身份了嗎?不行,現在我可不是一個人了,我代表的是應家。我要是解釋不清楚,連累的是珙兒,是哥哥,更是應齊!
敷宗槿依然定定地盯着阮祺萱看,只見她低眉順目,從容挺背,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慌張神態。敷宗槿心中更加納悶了,若是一個普通人家的普通丫頭,見到這樣的場面當場就嚇得渾身顫抖了。但是阮祺萱卻是面容十分平靜,眼睛清澈澄明,完全看不出一點的混亂,倒像是在認真思考。
阮祺萱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坦誠道:“回稟侯爺,奴婢今夜確實離開過西廂,但同時奴婢也離開過儲秀宮,根本沒有到過東廂去。”
敷宗槿眯起眼睛,道:“離開了儲秀宮?從西廂走出儲秀宮要經過兩個大殿,每個大殿都有奴才守着,儲秀宮門外還有侍衛把守。守衛如此森嚴,你是如何出去的呢?”
阮祺萱突然間坐立不安起來了,像是有什麼難以啓齒,“奴婢……奴婢是從西面的圍牆翻出去的……”
什麼?!侍衛統領詫異不已。怎麼看阮祺萱都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婢女,翻牆這樣沒規矩的事情,她一個女孩子家也會幹?!
敷宗槿心中覺得好笑,差點沒有忍住笑出了聲。方纔見了阮祺萱就覺得她特別,想不到竟是如此大膽,自由放縱。他心中對她的好奇更加深了。
他清了清嗓子,問道:“可有證據證明你沒有到過東廂?你離開儲秀宮又是做什麼?”
阮祺萱暗恨自己太不小心了,想了想,道:“圍牆邊的一棵小樹被我壓折了幾根枝條,那可以證明我確實沒有到過東廂去啊。如果我沒有到過圍牆邊,我又怎麼知道樹枝斷了呢?至於離開儲秀宮是爲什麼……奴婢聽說,曾經有一個老太監盜取了主子的財物,把贓物分藏在了未央湖的幾個地方。奴婢是一時財迷心竅,所以纔想到未央湖去挖挖看……未央湖一棵大樹附近有奴婢挖掘過的痕跡的!”
這個傳言是真實發生過的。先帝時,一個老太監長年受主子的辱罵,心中不忿,於是便把主子一些重要的御賜之物藏了起來。後來這個老太監被主子責打致死,這些財物便再也沒有人找到過。
財迷心竅總比買通宮婢的罪名輕吧,阮祺萱暗暗鬆了一口氣。還好這件事情的確是被傳得沸沸揚揚的,不然她要怎樣解釋離開儲秀宮一事纔好呀。
敷宗槿怎麼會相信這樣蹩腳的謊言,何況阮祺萱一臉精明,怎麼會是貪財之輩。但是不知道爲什麼,他潛意識中相信她是無辜的,離開儲秀宮雖然有特別原因,但阮祺萱決不會是縱火的人。
侍衛統領見敷宗槿好像有點動搖,正想開口勸誡他,卻被敷宗槿搶先了:“你帶人去圍牆邊和未央湖看看,是否有祺萱姑娘所說的痕跡。”
這不是協商,這是命令。侍衛統領只好照做,一跨步邁出了寒鬆間。
一時間,寒鬆間內只剩下了敷宗槿、阮祺萱,還有四個待命的婢女。敷宗槿緩緩地繞着阮祺萱轉了一圈,又仔細地看她的容貌。越是仔
細看,越是覺得和那個人相像。
他把心中疑惑問了出口:“祺萱姑娘,不知你是哪裡人?又是怎麼成爲應府的婢女的?”
阮祺萱身體一震,心想,莫非他懷疑她的身份了?她不自覺地瞥了他一眼,卻被他捕捉到了她的異樣,心裡對她的來歷更加懷疑。
“奴婢原籍夏丹崔州,自小父母都不在身邊,爲了尋找家人來到孟康。幸得應家的應老爺救助才豁免一劫。於是奴婢便跟在應老爺身邊以報救命之恩。”
進宮以前阮祺萱與應府的人已經串好了她的來歷,只是阮祺萱沒有想到要這樣快用到這段了。
也是夏丹人?!敷宗槿極爲驚訝,莫非眼前這位祺萱姑娘真的與那個人有什麼關聯?
懷着滿腔的疑惑,他激動地問下去:“你今年幾歲了?祺萱是你的本名嗎?可否說說你的家人的名諱?”
阮祺萱望着他,吃驚地張開了嘴。這些問題好像跟這次的案件沒有關聯吧,他不會真的知道她的身份了吧?怎麼辦?!
聽出了敷宗槿聲音中的激動,圍觀的四個婢女都驚恐地看了他一眼。只見敷宗槿冷峻的臉龐上滿是急躁的神色,一道英眉硬是皺成了一個八字。平日裡冷漠的景銳侯極少會出現這樣的神態,婢女們既驚恐,又被他的英俊吸引住,總是偷偷地又多看幾眼。
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舉動過於失態了,敷宗槿恢復平常的平淡,道:“得先查明你的來歷纔可能知道你的動機。照直說就是。”
阮祺萱心中憤憤不平,明明已經原原本本告訴了他自己是無辜的了,居然還這樣查她的底細,還說她有動機?!她不耐煩地說道:“奴婢今年將滿十八,本名阮祺萱。奴婢是個人,自然是有父母生的,不知道侯爺到底想問些什麼!”
婢女們見氣氛不對,趕緊低下了頭。今夜先是儲秀宮縱火案,再是冷若冰霜的景銳侯一反常態,最後是宮外小奴婢對景銳侯發怒。這幾件事情已經讓她們失去了邏輯了,天啊,現在離天亮還要多久?
誰知道敷宗槿只是一直靜靜地望着阮祺萱。婢女們看不出他是喜是怒,大氣也不敢喘一下,一時間屋內的氣氛冷到了冰點。
良久,敷宗槿輕笑了一聲,道:“本侯相信你的不在場證明。你的鞋底上沾有了雛菊花瓣,而儲秀宮附近最近的雛菊花叢就在未央湖邊。從儲秀宮到未央湖來回需要半個時辰,這段時間正好是東廂出現鬼火的時間。”
鞋底?阮祺萱疑惑地望了望自己的鞋底,發現上面真的沾有了一小塊已經殘破的雛菊花瓣。只不過那花瓣真的很小,不認真看真的不能發現。
阮祺萱開始從心裡佩服起敷宗槿來,一個大男人能細心到這樣的程度其實有點可怕。要是換了別的人來審她,說不定會屈打成招,然而敷宗槿卻通過自己的觀察和推理還她清白。洛帝身邊第一能臣,果然不是白當的。
敷宗槿繼續說道:“但是你也不要高興得太早,縱火元兇還沒有找出來。即使本侯相信你,真正的元兇一定會想方設法給你安上兇手的罪名。”
他說的對,現在兇手在暗處窺視着衆人的一舉一動,還不知道會做出些什麼出格的事情將一切安在阮祺萱的身上。到時候應家就含冤入獄,兇手就逍遙快活了。
“爲了儘快揪出兇手,祺萱姑娘你就先待在這個房間裡。本侯要出去巡視一番,找找線索。”
阮祺萱想了一想,半信半疑地點頭。這次的縱火事件實在是太多的疑點,若是敷宗槿能夠找到線索是最好的,若是不能,這白白死去的十多個人九泉之下如何安息?!
見她同意,敷宗槿昂首大步走出了寒鬆間。
應珙接受完了查問,早早地侯在了雲逸廳中。她一直着急地望着寒鬆間的方向,擔心姐姐阮祺萱會受什麼委屈。好不容易見到敷宗槿從裡面出來了,應珙立刻迎了上去道:“侯爺,我的……我的婢女沒事吧?她真的是無辜的,請侯爺……請侯爺不要爲難她!”
應珙被敷宗槿的冷漠震懾到了,但是這些話不說不行,只好硬着頭皮看向敷宗槿。
敷宗槿回頭看了寒鬆間一眼,縱然他相信阮祺萱是無辜的,但是他的理由太過牽強,若是貿然對衆人說阮祺萱無辜,反倒會引起兇手警惕。鑑於種種情況,他只好瞞一瞞十分擔心的應珙了,他嚮應珙答道:“祺萱姑娘的嫌疑還沒有洗清,本侯要細細查找一下證據。應小姐還是先休息一下吧!”
應珙一聽,差點哭了出來。她看着敷宗槿甩袖而去,心中既擔憂又自責。若非自己任性,怎麼會連累姐姐?!
可是應珙沒有發現,不遠處有一個人正冷眼瞧着這一幕,見到敷宗槿的決絕離開和應珙的哀傷哽咽後,嘴角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敷
宗槿匆匆回到了寒鬆間。他剛進來,就屏退了兩個小宮婢。剩下的巧雲、弄巧都是洛帝身邊的人,爲人謹慎有分寸,又十分忠於洛帝。敷宗槿一揮手,兩個宮婢便扶起跪在地上良久的阮祺萱,將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阮祺萱見自己突然受了禮遇,不禁困惑地望着敷宗槿。敷宗槿卻沒有理她,自顧自地從袖袍中掏出一個布團。
他迅速將布團展開,露出了一小團又黑又灰的不明物體。他將物體推到了阮祺萱面前。
阮祺萱仔細地盯着那塊黑團,費力地想要看清那到底是什麼。終於她明白過來了,她詫異地問敷宗槿道:“侯爺是在何處找到的?”
“東廂,正是鬼火出現的地點附近。”敷宗槿望入阮祺萱澄澈的眼,從裡面看到了睿智。
阮祺萱看着黑團思考良久,忽然望向窗外,若有似無地問道:“侯爺可會觀天象?”
“略懂一二。”敷宗槿望着阮祺萱,心裡翻起一種奇異的感覺。眼前這個女子貌似已經看出了縱火案的門道了,真是一個聰慧而且美貌的女子,即使額上紅紅的胎記,似乎也可以當做錦上添花的陪襯了。
“那侯爺知道今夜火災發生時,風向是什麼嗎?”阮祺萱平平淡淡地說道,就好像只是與人閒話家常。
“是……”敷宗槿很快明白過來,他震驚地瞪大了眼。沒錯,關鍵是風向,整個案件可以迎刃而解了!這個少女確實不是凡物,自己也要經她提點才真正想到。
阮祺萱也靜靜地和他對視着。很少人能追得上她的思維,因爲並不是每個人都像她一樣見得多懂得多。原來就聽說過敷宗槿是能士,早就有點崇拜,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兩個人的目光在空氣中相觸,電閃雷鳴,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反應。兩人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彼此都覺得像是認識多年的知己一樣。
阮祺萱最先收回目光,道:“接下來,侯爺應該知道怎麼做了。”
敷宗槿爽朗地笑了,冷漠慣的面容瞬間變得溫暖和煦。一側的宮婢看他難得笑了,都看呆了。
敷宗槿含笑看着阮祺萱,不一會兒他朝着纖雲、弄巧道:“帶幾個人去東廂的四位小姐住的地方仔細搜一搜,不要太大動作,不要讓別人知道。”
趁着各位小姐都聚集在雲逸廳無法脫身,現在是搜查的最好時機。只要能找到作案工具,就可以指證縱火元兇,也可以替阮祺萱洗清嫌疑了。敷宗槿這樣想着。
很快,纖雲、弄巧悄悄地回到了寒鬆間,向敷宗槿拿出了搜查到的兩樣物件。敷宗槿看了她們一眼,二人立刻道:“侯爺放心,奴婢此行無人發覺。”
敷宗槿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他仔細端詳着手中的兩個物件,隨後與阮祺萱雙雙對視一眼,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微笑了。
敷宗槿站起身來,拂了拂袍上並不存在的塵土,道:“走吧,我們去抓兇手。”
敷宗槿帶領着阮祺萱、兩個宮婢來到了雲逸廳,衆人皆在。此時侍衛統領碰巧巡查完未央湖回來,他伏到敷宗槿耳邊說道:“侯爺,未央湖和儲秀宮圍牆確實有祺萱姑娘所說的痕跡。”
敷宗槿只是含笑,頗有深意地說:“我知道。”
他頓了頓,看了侍衛統領與在座秀女、奴婢、嬤嬤一眼,道:“本侯已經知道兇手是何人了。”
他的這一句話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盧小姐首先激動問道:“兇手?這麼說,真的是有人故意縱火要害我們的性命?”
李小姐聽了也激憤起來:“那兇手是誰?爲何要如此殘害我們衆人?”
敷宗槿不置可否,只是徐徐說道:“兇手故意製造出鬼火,目的是要把西廂的失火引到鬼魂的身上去。”
衆人紛紛譁然,這個夜晚令他們震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敷宗槿繼續往下說道:“一開始,本侯對鬼火一事很困惑。直到發現了這樣的東西。”他回頭看向身後的阮祺萱,阮祺萱會意,立刻上前搬過一張高凳放置到中間,把方纔敷宗槿展示給她的布團展開。
衆人都湊上前看,但那黑乎乎的一團,像是灰燼的東西,誰都沒有看出些什麼門道。
賀心莞大聲埋怨道:“又黑又醜,誰知道是什麼啊?”
阮祺萱不慌不忙,用一條小木枝稍稍撩開了一層灰燼,半隻殘破的蛾子出現在衆人面前。
敷宗槿接着道:“是蛾子。兇手就是利用蛾子作爲火種,想要讓蛾子從東廂飛向西廂,從而點燃西廂隔板最上首的紗帳。只可惜火燃燒的太快了,蛾子還沒有到達西廂就已經被燒死了,於是便出現了東廂的鬼火。”
衆人聽得面面相覷,腦子亂成一團,邏輯都不夠用了。敷宗槿無奈地輕咳幾聲,解釋道:“鬼火,其實是着火的蛾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