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的怨念既然阻擋不了死神的臨近,她倒不如顯得坦然一些,她放棄了一切無所謂的掙扎,索性將眼睛一閉,靜候那最後一刻的到來。
但刀遲遲沒有割破她的喉嚨,公野蘭再次睜開眼時,眼前是一張熟悉的面孔,少浪劍,他的身邊是一個看着有幾分眼熟的男裝女子。
那女子撬開她的牙關,餵了她一顆藥丸,公野蘭咳嗽兩聲緩過勁來,渾身顫抖的肌肉一時卻無法平復。
少浪劍解開繩索扶她坐下,說道:“你什麼都不要問,現在跟着這位林姑娘立即離開中京城,以後是否回來,她會提供意見供你參考。”
公野蘭望着那女子:“你是林中月,林錦客的女公子。”
女子點頭,公野蘭道:“你打算帶我去哪?”
林中月回道:“林州。”
“你們打算利用我做什麼?”
“你是明誠太子的骨血,我們打算利用你威脅朝廷,不知這個答覆你可滿意。”
公野蘭悽苦地一聲笑:“我讓你們失望了,我是個女兒身,沒有太多的利用價值。”她又望了眼少浪劍:“你怎麼會回來?”
少浪劍道:“他們也要殺我,是林姑娘救了我們,你不要多想,她不會害你。”
公野蘭望向林中月:“那我就要成爲你的累贅了。”
“所以,你路上一定要聽我的話,不要讓我太爲難。”
“那是一定,我已經是個死人了。”
把公野蘭交給林中月,少浪劍也有許多的不得已,公野蘭是明誠太子骨肉的這個秘密連林中月都知道,想來也瞞不過太上皇柏焉和皇帝柏韌,只因她是個女子,不會對柏氏父子構成直接威脅,故而一直相安無事,而今這樁成年往事被一股神秘力量把事情翻了出來,這勢必會引發一連串的動盪,世上煩心的事已經很多了,他已經厭煩了混亂。
殺了她或者是最簡單直接的辦法,一死百了,從此這一頁就揭過去了。但他有並非嗜殺無度的人,這兩天的血已經流的太多,他厭惡至極。
送走公野蘭應該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收留公野蘭的風險和收益同樣巨大,能有如此眼光和魄力的,恰好少浪劍又認識的人中也只有林中月了。
林中月潛伏在中京城沒有走,誰敢擔保意不在此?
送走了林中月,少浪劍堂而皇之地回到了中京城,徑自入宮向皇帝覆命,有公野函的接收文書,自可對公野望有個交代,至於人到哪去了,那是公野函的事,與他少浪劍何干?
柏韌現在正被諸事煩心,哪有心思去管這些小事,撫慰之後賞賜若干打發他回去。
入宮銷案是林中月給少浪劍出的主意,越是見不得人的陰暗事越是要讓它暴露在陽光之下,當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你的時候,你纔是安全的。
少浪劍從宮裡出來,騎馬直奔京兆府,京兆尹範願已經離職,新的京兆尹尚未到任,府事暫由秦東川代理,方熔鍊襄理治安。忽然見到少浪劍二人都吃了一驚。
方熔鍊哼哼道:“案子銷了?”
少浪劍將皇帝賞賜之物擺在桌子上。
越級進宮銷案,自然不合規矩,但少浪劍就這麼做了秦東川也只能乾瞪眼。京兆府向來是各派系勢力交匯之地,藏龍臥虎,他一個代理府尹,能管的了什麼事?他不僅管不了,也不想去管,甚至代理京兆府也非他所願,時時刻刻都想着辭官回家呢。
少浪劍將皇帝賞賜之物分給了執行公務受傷的一干捕快,又爲衆人請功請賞。他此前幾番不顧危險救護衆人,如今又仗義疏財,提攜關照,衆人都感他的人情。
一名叫典睿的資深捕快跟幾個兄弟商量了一陣子,悄悄將一件機密之事稟報了他,言在城西聖音堂裡見到可疑人物出入,疑是白家兄妹。
拿住白家兄妹自然是大功一件,但處理不慎也會惹來大禍,一般的捕快可不敢碰。這件事交給少浪劍,他有本事拿下自然是奇功一件,算是衆人還他一個人情;他若動不了,對彼此雙方也沒有任何損失,且仍舊是賣了他一個人情。
這個人聖眷正隆,將來前途遠大,豈可不巴結巴結?
少浪劍聞言欣喜若狂,卻不動聲色道:“我知道了。“
言罷自去,典睿嘆道:“看來他老人家也不動不了,幸好咱們沒有輕舉妄動,否則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衆皆紛紛稱是,正說着,一個滿臉橫肉的傢伙陰仄仄地蹭過來,在典睿的肩上拍了一巴掌,皮笑肉不笑道:“說什麼呢,這麼高興,說出來讓咱哥們也樂呵樂呵?”
此人名喚方蓉,是方熔鍊帶來的,在京兆府裡十分不老實,四處打探隱私。衆人既厭惡又畏懼,典睿說聲散了,衆人一鬨而散。
方蓉摸了摸下巴,陰仄仄地哼了一聲,回身向方熔鍊稟報道:“他們知道白家兄妹的下落,不告訴咱們,卻說給少浪劍聽,帶頭的就是那個典睿。”
方熔鍊劈手給了他一巴掌:“那還等什麼,把人請來問個明白。”
一個時辰後,典睿就被吊在了一間黑屋子裡。
方熔鍊親自坐鎮拷問,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老江湖典睿便認栽了。
離開京
兆府,方熔鍊喚來三名親信,附耳嘀咕幾句,打發三人向東西北三個方向走。他自家卻優哉遊哉地去了常去的焚音坊,找老相好切磋琴藝去了。
一天的嘈雜在暮鼓響起的一刻歸入寧靜。
三通鼓響之後,各區的城門都將關閉,九道高聳厚實的城牆將整座城一分爲九,彼此隔絕,直到第二天黎明的鐘聲敲響。
少浪劍回到天啓侯府,與衆人一起吃了晚飯,早早地關門睡覺,這幾日在外勞累奔波,着實累傻了。
入夜之後的天啓侯府風平浪靜,波瀾不興。
少浪劍結束整齊,帶上腰牌,自後院出了門,負責守門的費英親自給他開了門,沒有問他去哪,更沒有問他去做什麼,只是記錄了他某時某刻離開的天啓侯府。
……
圓真教的教徒自稱是神的侍者,神之男侍爲圓真,神之女侍爲圓音,單由圓真組成的修煉場所稱之爲圓真堂,單由圓音組成的修煉場所稱之爲圓音堂,而所謂的聖音堂,則是堂內既有男圓真又有女圓音。
中京城內有五大聖音堂,大聖音堂位於九重宮四方城內,乃天下圓真教的總教所在,其餘四座聖音堂分別位於城之東、南、西、北四方。
城西聖音堂規模宏大,修建的富麗堂皇,像一個俗不可耐的遊樂場。
古時百姓信神敬神,故而圓真堂、圓音堂都是莊嚴肅穆的,人們進堂禮神,恭敬而虔誠;大昌法難後,人不再敬神,但相信冥冥之中有神存在的依然很多,神既然是存在的,又是法力無邊的,那就不能得罪,時時供養是必要的。而神也非高冷不可親近之輩,供奉既多偶爾也會顯靈幫你解除一些煩惱,所以只要有條件,人還是要多拜拜神,多拜多進奉,說不定神一高興就會保佑你的。
因此在大昌法難一百多年後,神雖然失去了人的崇敬,卻獲得了更多的供奉。
神的再次得寵讓侍奉神的侍者們的日子也越來越好過,不管圓音還是圓真,一個個吃的紅光滿面,身體雄健,爲了消除多餘贅肉保持良好體型更好地侍奉神,圓真、圓音們日日夜夜苦蔘天地**行雲作雨大法,以平衡陰陽,凝神定性。
行此操時,魔音震盪,周遭數十丈內,生人不得靠近,強行接近之人,定力稍差難免就會心旌搖動,神思錯亂,輕者震傷內臟鼻孔流血,重則爲魔音所惑,墮入沉淪。
少浪劍神識尚未恢復,不敢封閉聽覺,這一路上就頗受煎熬。
好在他走的快,一路直入堂後的朝禮院,這裡是供敬神之人臨時安歇的地方,因爲館舍太多也常被出租給外地遊客賺取香油錢。
少浪劍要找的是一座叫“梯河”的包院,梯河是圓真教經書裡描述的一處美妙聖境,萬綠叢中有一汪碧池,常有天上的靈獸來此飲水,偶爾也有仙女臨凡在此沐浴。
不過城西聖音堂裡的這處梯河卻顯得破敗不堪,房舍破敗,屋頂長草,陰森森的讓人望之生畏。
這裡很久之前就租給了一個來京謀生的外地武士,那武士在故鄉也薄有田宅,但他那點家底在中京城實在算不上什麼,他也不知道京城的水深水淺,一頭扎進來,如魚得水沒混上,倒是嗆了一肚子水,無奈只得租住在此安身。
平日他是早出晚歸,又常常一連月餘不見人影,想來度日很艱難,是每日奔波所致。
這裡的管事圓真見多識廣,見怪不怪,只要交足了房費,沒人管你姓甚名誰,指什麼吃飯。
少浪劍知道這個“武士”其實就是白執恭!
他是個心機很深的人,剛到中京城時就以化名租下了這所宅邸,並僱人隔三差五的在此住上一住。
因爲這個緣故,京兆府和屬縣發動的歷次排查,都沒有懷疑到這。
白執恭扶劍等候在廊下,看着少浪劍從牆上一躍而下。
因爲神識混沌,少浪劍只得用肉眼尋找白小竹的下落,他有些失望,卻也暗鬆了口氣,真要在這見到她,彼此間一定非常尷尬。
“城中搜捕甚緊,京兆府的捕快中已經有人知道你們的行蹤,你們還是速速離開。”
白執恭道:“你會這麼好心放我們走,你應該拿我們去請功領賞纔對。”
少浪劍搖了搖頭。
白執恭道:“武梅珺入宮拜國師,有你的一份功勞?”
少浪劍點頭,白執恭道:“那你還等什麼,我們左右也不是你的對手。”
少浪劍低頭望向腰帶,神精鐵劍自動化成一柄窄刃長劍落入他的手中。這神器與他配合的越來越有默契,他心念方動,他就能做出反應。劍鋒森然,卻沒有熒光波動。
神識模糊,少浪劍無法察知白執恭究竟有沒有被邪靈衝神,神精鐵劍的這個反應讓他略感安慰。
此舉卻遭到了白執恭的嘲笑:“我們是被邪靈衝神的妖孽,少將軍正好將我們拿回去,仔細拷問,屈打成招,那豈不又是大功一件?”
少浪劍心念動處,神精鐵劍化作一個手環,纏繞在他的手臂上:“神諭是真的,你們被騙了,是有人故設迷局矇蔽世人。真的龍骸骨已經送入宮中,經由護國右國師那扶普石辨識是真的無疑,永夜的消息已經頒佈天下,天下軍民正萬心如一,決意抗敵自
救。我知道你們之所以進宮,也是一番好意,與我之所作所爲,方向雖不一致,用心卻是一樣的,都是爲了拯救億萬蒼生。”
白執恭冷笑道:“不要說的那麼好聽,什麼拯救億萬蒼生,你這麼做無非是爲了打壓神將門,好讓你們趙陽宗奪回翼護之權,一百多年前,你們被人擺了一道,含恨退避趙陽山,這一百多年來你們哪時哪刻不想着重返金山報那一箭之仇?偏偏又說的這麼大義凜然。”
少浪劍道:“就算趙陽宗有此野心,那又做錯了什麼?白日將盡,天降永夜,世間眼看就是一場浩劫,趙陽宗借翼護之便多爲蒼生謀福利有何不妥?神將門四分五裂,內訌不休,這一百多年來造成的混亂難道你看不到嗎,尸位素餐,不行就讓賢,我相信趙陽宗會做的比他們更好!”
白執恭的嘴脣囁嚅了兩下,終於沒有說出話來。少浪劍緩緩口氣,又道:“退一步說,天降永夜,邪魔肆虐,趙陽宗正該謹守門戶,自衛自保纔是正道。以趙陽山地勢之險,以我宗門弟子修爲之深,便是真的天翻地覆了,又豈能傷着我們分毫?小家不顧卻顧大家,拋頭露面,以身翼護天下,寧願得罪四方邪魔,去做它們的標靶,我們又圖的是什麼?你罵我們貪圖虛名,可曾想過我們也要拼命?”
少浪劍越說越激憤,白執恭啞口無言。
默然良久,他嘆道:“是我小肚雞腸了,這些天我藏匿於此,也在想這個問題,或者你說的對,眼下由你們站出來翼護天下才是最佳選擇。”
少浪劍笑了笑:“你們也不錯嘛,爲了警醒天下人,不惜孤身犯險,要知道中京城可是我的地頭,你們竟然就敢來,哈哈。”
白執恭臉一紅:“我沒你說的那麼高尚,我這麼做其實就是爲了報復你。我被衝神後,你們棄我不管,又丟下小竹一個人在弱水河畔哭泣。我恨透了你們,一心只想報復你。”
少浪劍道:“白兄何必自黑,你若真是爲了復仇,又何必進宮去冒這個險?以你們江南世家的實力,隨便僱幾個全武團或三角地的殺手也能了結了我。”
白執恭道:“論財力我們的確可以僱兇殺你,但那種伎倆,我白執恭不屑一爲。所以我們就堂而皇之的進宮來了。“
少浪劍搖搖頭:“你這還是氣話,你若真是爲了復仇,此刻就應該離開中京城,你爲何還要躲在這,爲了什麼?難道不是爲了查明真相?你此來是爲蒼生黎民。”
白執恭沉默了。
少浪劍又道:“我知道我對不起小竹,我想見她又怕見她,我不敢跟她解釋什麼,也不敢奢求她能原諒我。但我真心不想你們有事。”
白執恭哼了一聲:“你想贖罪,可以,你進宮爲我們辨明冤屈,讓皇帝收回成命,不要爲難白家子弟,我可以幫你爭取一個解釋的機會。”
少浪劍愕然良久道:“這需要時間。”
白執恭道:“我給你一天時間,只要你誠心實意,一天足夠了,若是沒誠意,給你十天也是枉然。當然你還有另外一個選擇,你隨時可以來抓我。”
事已至此,少浪劍只能選擇告辭。
夜已深,聖音堂裡的魔音反而愈加濃冽,攪擾的鄰近幾個坊都不得安寧。
冷風一吹,少浪劍冷靜了下來,白家兄妹現在是欽定的要犯,想爲他們辯白談何容易?少浪劍想了又想,決定去找武梅珺商量。武梅珺現在是國師,不僅父子兩代皇帝崇敬有加,宮中妃嬪更是奉之若神,她的話或許能管用。
夜闖禁宮自然不妥,少浪劍回到天啓侯府,默運真訣,排除體內餘毒,因這半日耽擱,毒素已經逼近幽府,故而忙了大半夜,收效卻寥寥。
二日一早,少浪劍便讓費英去安排進宮覲見武梅珺之事,一直到午後費英才回來,報說武梅珺後晌有空,要見早見,再遲就要進宮去給諸位嬪妃講道了。
少浪劍連忙入宮,在新修的左國師真修堂外等候。因爲要與宮中妃嬪們周旋,武梅珺收斂了渾身的銳利,她現在雍容華美似貴婦,眸中透着高貴聖潔的光彩。
但見到少浪劍後,她的目光驟然變得無比犀利起來。
少浪劍很沒出息地低下了頭。
“你的意思我已明白,白家乃江南世家,細算起來還是因師叔的徒子徒孫。早先有人訛傳,說他們被邪靈衝神,現今看不足爲信,他們與衣巧之爭也是出於善意,而今我宗門已經入主金山,我看不妨就大度些,此事沒有問題,待我擇機進言。”
少浪劍大喜,連忙拜謝,武梅珺道:“聽聞你出城辦差,被小人暗算,是否當真?”
少浪劍道:“小弟無能,辱沒了師門。”
武梅珺道:“不怪你無能,只怪你心太善,你心太善,是因你走的路太順,常常忘記了江湖的險惡,日後當萬分警醒纔是。”
又讓侍兒取出一個白淨瓷瓶,遞給少浪劍:“運功前服用,可助你去毒。近來諸事繁雜,你宜在府修真養性,少在外亂走。”
少浪劍應諾,告辭出宮時心情是愉悅的,暗道:果然是朝中有人好辦事,這樣的大事,自己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好辦法,武梅珺卻輕飄飄的兩句話就給解決了。可笑自己當初對她入宮一事還消極拖延來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