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華宮門口,宋一和覃二一直目送着宋盈進了宮內,這才折身朝着東宮走去。
豆蔻正在整理衣物,一擡眼瞥見宋盈,頓然大喜,“宋盈回來了,姑娘,宋盈回來了!”
宋盈愣了一下,盯着沉香殿的殿門看了看,卻不見有人走出,不由心中擔憂,忐忑地進了殿內,只見宋盈正在凝眉琢磨眼前的棋盤。
“姑娘……”宋盈躡躡地走上前一步,輕聲喊道。
楚傾微微擡眼,淡淡一笑,道:“回來就好,替我沏杯茶。”
宋盈先是一愣,而後連忙點頭,跑開去沏了杯茶,雙手奉到楚傾面前,楚傾神色並無絲毫異樣,接過微微呷了一小口,復又放到了一邊。
對於她這樣的反應,宋盈顯然有些摸不着頭腦,遲疑了一會兒,終是忍不住問道:“姑娘你……你就沒什麼要問我的嗎?”
楚傾這才擡頭,定定看了她一眼,嘴角始終噙着一抹淺笑,“我只要看到你現在安然無恙地站在我面前,我就已經放心,已經心滿意足了。”
豆蔻正好整理好衣物,進了門來,問二人所言,忍不住插嘴道:“你不在的這兩天,姑娘吃不好睡不好,嘴上雖不說,心裡卻是一直在惦記着你的安危,現在看到你好好的回來了,姑娘自然是無比高興。”
聞言,宋盈頓覺喉間一哽,說不出話。
楚傾輕輕揮了揮手,示意豆蔻退下,而後走到香爐前換了香,淡淡道:“你失蹤的那天,我確實很想知道,你爲何要不辭而別。在我的印象裡,你不是那種不懂規矩、會不顧一切離開之人,是蕭珏的一句話提醒了我,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尤其是像宋盈你這樣的。”
說話間她已經摺回走到宋盈身邊,拉起她的手四周檢查了一圈,繼續道:“我便想到我也有很多不願意告訴別人,不願與別人說的事情。”
“可是我……”
“沒那麼多可是,只要你安然回來了,就比什麼都好。”楚傾雖然一直淺淺笑着,眼中卻隱隱閃過一絲水光。
宋盈見了,終於忍不住低頭落淚。
楚傾上前,輕輕擁住她,“在這裡,我只有你和文欽、常林,我只有你們,你們好,就比什麼都好。”
宋盈愣了一下,道:“你還有王爺……”
話未說完,楚傾就輕輕笑出聲,搖了搖頭道:“我與他之間,只有交易。”
宋盈不明緣由,然此時也不想多問,楚傾替她擦去眼淚,“有時間,出宮去看看常林,那天他冒着大雨找了你一天一夜,雖然呂三和唐四來報,讓他不用擔心,說宋一會照顧好你,可是他還是不肯回珏王府,結果……淋了一整夜的雨,又經一天風吹,這會兒,已經躺下了。”
宋盈驚道:“他病了?”
楚傾點頭,“你放心,並不嚴重,只是染了些風寒,過兩天就沒事了。”
宋盈眼底升起一絲愧疚,然迎上楚傾淡然和煦的眸子,終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是用力點點頭,“宋盈記下了。”
看着她轉身離開,重新開始忙碌開來,楚傾眼角不由化開一抹清淺笑意,想起那日在天策樓與他的談話。
以前楚傾只知宋盈身世坎坷,知她是出於無奈纔會投身軍中成爲隨軍女子,卻未曾想她會有那麼悲痛的過往,聞來只覺一陣陣心疼。
蕭珏道:“我曾經派人暗中調查過,開平確實有個樑府,是個富商之家,在開平與官員勾結,橫行霸道,欺凌貧弱,也確實鬧出過害死宋家一門的事,與宋盈所說幾無所差。”
看了看他微微擰起的眉,楚傾知道沒那麼簡單,忍不住問道:“差在哪裡?”
蕭珏道:“我查到的這件事,是發生在五年前,便也就是宋盈及笄那年,而並非是宋盈在璸城時所說的兩年前。”
楚傾一怔,宋盈既是已經將所發生的事告知,卻又爲何說錯了時間?“時間差距這麼大,不可能是記錯了。”
蕭珏點頭,“故意記錯確實不可能,不過,你有沒有注意到,不管什麼時候宋盈與我們說起以前的事,從來都只有她及笄之前和隨軍之後的,這中間這麼多年究竟發生了哪些事,無從得知。”
楚傾沉吟良久,擰着雋眉緩緩道:“我在醫書上看到過一種情況,有時候人受到外界之事強烈的刺激,過分悲痛,便會選擇性失憶,忘記一些她想忘記的事情。可是如今宋盈記得那件事,卻是記錯了時間,而且差距這麼大,如此說來,應該是記憶混亂,正是因爲害怕想起、不願去回憶,反倒會時時想起,越想越覺得這件事就近在眼前,剛剛發生,可能連她自己都不曾意識到,她已經搞錯了自己的記憶。”
這一點蕭珏倒是贊同,當即點了點頭,“有這種可能。”
楚傾不由想起,宋盈時常獨自一人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麼,目光淡然渙散無焦,滿是迷茫。
卻是直到現在,楚傾才明白宋盈會有如此舉動的原因……
南薰殿內傳出陣陣潺潺的琴音,宋一在殿門前站定,猶豫了一下,方纔緩步入內。
“是你要找的人嗎?”蕭珩端坐琴案前,十指翻飛,撥動琴絃。
宋一上前垂首行禮,“是或不是,現在已經不重要,不管她是不是,我都會把她當做我的親妹妹看待。”
他說着擡手捂住胸口,裡面有一個平安符,古老陳舊,可是他卻總覺有這個在,心中會安穩很多。
蕭珩淺淺一笑,“看來,你已經找到了。”
宋一沒有說話,耳邊卻不停迴盪着宋家村的那位大嬸所說的話。
她道:“要說這宋大叔一家可真夠慘的,他家四個孩子,沒有一個過得安穩的。大兒子早年隨村子裡的商隊外出採辦,途中遇上了劫匪,再也沒回來,過了些年,二兒子、三兒子以及小女兒都長大了,本以爲二老能歇口氣了,怎知小女兒生得貌美,教城裡的樑家二公子瞧上了,強娶爲妾,娶回去當晚二公子便一頭摔死了,樑家把責任推到小女兒身上,到宋家門上鬧了一通,二老驚憂過度,撒手西去,兩個兒子到樑家討公道,卻被打成重傷,沒多久就病死了。
最可憐的是小女兒,在二公子死後,又被大公子給霸佔了,許是生無可戀,便用石頭把大公子的腦袋砸出一個大窟窿,逃了回來。村裡人見她可憐,便湊錢給她厚葬了父母兄長,從那以後她就消失了,不過每年過年的時候,那些幫助過她的人家都會收到銀兩,大家都說是這丫頭賺了錢,回來報恩了,只是那分量遠不止當初大家幫她的十倍百倍。就這麼持續了三年,一直到一年多前,她就再也沒回來給大家送銀兩……”
宋一打斷她道:“那你可知,失蹤的那個大兒子,有什麼體貌特徵?”
大嬸嘿嘿一笑道:“你還真問對了,這孩子當年是我接生的,剛出生的時候,右側後腰上就有一塊拳頭大小的胎記,直到十來歲了還在,只是長得大了些,顏色稍微淡了些,不過還是很明顯的……”
“在想什麼?”蕭珩清冷的嗓音突然響起,喚回宋一的思緒,他輕輕搖了搖頭,卻下意識地伸手按住自己的腰——
他的右側後腰上,確實有一塊那樣的胎記!
蕭珩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凝眉道:“漂泊多年,歷經苦楚,若是得知自己的兄長還活着,她一定會很高興。”
不想宋一卻只淡淡一笑,搖頭道:“不必了,我知道她現在過得很好,就已經很知足了。老天待我宋一不薄,讓我在活着的時候,還能得見自己的親人,往事已逝,不提也罷,省得她又想起太多傷心往事。”
“呵呵……”蕭珩輕輕笑出聲,輕捻琴絃,一曲終了,而後站起身道:“被你這一說,本宮突然很羨慕那些有兄長的人,若是本宮也有這樣一個哥哥,定會十分開心。”
宋一脫口道:“殿下自己就是這樣一位兄長,該是其他王爺公主開心纔是。”
驀地,他驚覺自己說錯了話,擡眼偷偷看了看蕭珩,果見他的臉色稍稍沉了一下,方纔的笑意不減,沉聲道:“本宮不過是個心狠手辣的劊子手,他們何以會開心?只怕是,無時無刻不在想着要怎麼除掉本宮纔是。”
“殿下慎言!”宋一退後一步,躬身抱拳道。
蕭珩揮了揮手,“放心,本宮心中自有分寸,若非如此,早已讓人抓了把柄去,又怎會容本宮到今日?”
剛剛走了兩步,驀地,他身形一晃,擡手一把扶住殿內的柱子纔不至於摔倒,繼而俯身緊緊蹙眉。
見狀,宋一大驚,喝道:“沛成,藥!”
“來了!”沛成幾乎是一路狂奔着從殿外趕來,掏出腰間的藥瓶取出藥丸給蕭珩服下,而後與宋一一起扶着他坐到榻上,替他輕輕順着氣。
宋一的眉頭擰成一坨兒,問沛成道:“殿下近日症狀何以頻頻發作?可有問過百里大人?”
沛成點頭道:“百里大人說,與氣候有關,嚴寒日便會發作得頻繁些。”
宋一瞪眼道:“難道就沒有可以根治的辦法嗎?”
沛成惶然地搖搖頭,不敢出聲。
宋一伸手接過他的藥瓶,“從今往後,只要我在,這藥由我保管,我會日夜不休地守着殿下,殿下只管安心休息。”
蕭珩勉強一笑,想要搖頭,卻是沒了力氣。
二人正要扶他躺下休息之時,突然只聽門外宮人來報:“啓稟殿下,傅姑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