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閃着寒光的劍刃,楚傾稍稍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諾開半步,靜靜地站在原地。
卻是直到劍尖已至身前,聶逸方纔驚覺眼前之人十分眼熟,迎上那雙澄澈冰眸,他豁然一驚,連忙轉身收回長劍,劍鋒從楚傾耳邊擦過,帶過一陣輕微的風。
一絲烏髮落在腳邊,楚傾卻始終未動聲色,聶逸落地站穩腳之後,回身瞪大眼睛,似乎還有些後怕地看着楚傾,見她沒有受傷,總算是悄悄鬆了口氣,低頭看了看她手中的藥瓶,垂首不語。
“這麼說來,當年救下你的人,是公主?”楚傾與聶逸一道站在河邊,看着河裡白日裡被打碎的冰已經再度漸漸結冰,輕輕嘆着。
京都便是京都,與其他各地不可相比,皇家一聲令下,爲了他們的方便,不知有多少人要夜半頂着烈烈風寒起身,將這河面上的冰塊打碎,只爲了他們能乘舟而遊。
“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更勿論當初她救了我的命,而且不止一次。”聶逸說着側身看了楚傾一眼,眼神帶着些許疑惑,只是轉瞬便又消失不見。
京中關於聶逸的傳聞,楚傾自然是早就知曉,一次是雪寒天,一次是聶逸參選禁衛軍時,體力不支倒地。
“公主仁善,當年聶將軍遇上公主,是天要救你,不過,正如公主所言,你如今的一切,卻全都是自己的努力得來。”
聶逸沉了沉臉色,沒有說話,靜靜地看着河面,許久方纔擡手指了指不遠處枝頭上的積雪,“我記得當年也是這樣的寒冷天氣,也記得當時自己半個身子都已經被埋在了雪裡,雖然閉着眼睛趴在那裡一動不動,可是我還有意識,我聽到很多人嘆息,說:這個孩子沒救了。連我自己都要以爲我沒救了,就在我想要放棄的時候,是她驚慌失措的聲音喚醒了我,接着她拼命地扒開我身上的雪,硬是將我從雪下面拉了出來。”
楚傾微微驚愕,側身看了聶逸半晌,失笑道:“聶將軍爲何要告訴我這些?”
聶逸眼角拂過一抹淡若遊絲的笑意,“傅姑娘仁慈心善,灑脫不羈,與尋常女子不同,且姑娘與公主和王爺都是至交,聶某沒有要隱瞞姑娘的理由。”
頓了頓,又輕輕一笑道:“再說,不過是些過往之事,又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說了也無妨。”
楚傾微微頷首,“聶將軍瀟灑磊落,忠貞不阿,有你在,是蕭氏之福,是南璃之福。”
聶逸道:“姑娘這話可不能亂說,教別人聽去了,還以爲聶某居功自傲,心生叛逆。”
聞得“叛逆”二字,楚傾的臉色驀地一沉,聶逸不明情況,不由收了笑意,關切道:“姑娘沒事吧?”
“沒事,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楚傾嘴角掠過一抹勉強笑意,搖搖頭,猶豫了半晌,問道:“聶將軍在大月城時日已久,對京中的人和事都很瞭解,敢問將軍何以看待宛家之事?”
聶逸微愣,沒想到她會問這些,沉吟片刻,道:“宛家事發之後,便再沒人敢輕易提起此事,無論是在王、在太后、還是在幾位殿下面前。”
楚傾擰了眉,以目光詢問。
聶逸繼續道:“按常理來說,如果宛家犯下如此重罪,定會有人將此事耳提面命以警醒世人。可是,對宛家,卻無人提及,甚至,宛家的宅子分毫未動,一直由將士看守。”
楚傾壓下心頭的複雜情緒,語氣平穩道:“將軍的意思是,宛家的事另有隱情?”
聶逸道:“有沒有隱情聶某不知,也查不到,但是宛家的事絕對沒有表面看起來這麼簡單,至少……”他說着側身看向楚傾,“這其中肯定有很多別人根本不知道的秘密。”
聞言,楚傾頓覺心中一悸,下意識地感激地看了聶逸一眼,抿了抿脣道:“聶將軍耿直秉公,不隨波逐流,甚是難得。”
聶逸聽了只淡淡一笑,並不多言,擡眼看了看天色,道:“已經很晚了,聶某送姑娘回去吧。”
楚傾搖搖頭,將手中的藥瓶交到聶逸手中,“我自己可以回去,聶將軍不用擔心,這些藥原本是要給公主的,現在公主已經先行離去,怕是要勞煩聶將軍……”
聶逸微怔,不解地看着楚傾,楚傾道:“今天晚上你和公主鬧得不歡而散,總該要見上一面把誤會解釋清楚。”
聶逸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接下了藥瓶,垂首一笑道:“傅姑娘有心了,聶某記下了。”
楚傾微微搖了搖頭,淺笑着致意,而後轉身朝着沉香殿的方向去了。
身後,聶逸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藥瓶,又擡頭看了看她離去的方向,眼底閃過一抹疑惑與深思,緩緩擡起另一隻一直低垂的手,攤開掌心,裡面是半塊羊脂白玉雕。
方纔,撿起這樣從楚傾身上掉落下來的東西,本想交還給她,卻在起身的瞬間,藉着燈籠的光看清了手中的東西,驟然怔住,轉過身的瞬間,便將東西收起。
這時候再仔細看了看,他已然確定,這樣東西確實是很多年前他見過的那樣,或者說,這樣東西原本該是歸他所有。
也許,這就是機緣巧合,是難以琢磨的緣分。
“只是,你究竟是哪一個?”輕輕一聲嘆息,他再度將手緊緊握起,收起那半塊羊脂白玉,轉身朝着宮門外走去。
一步步踏在雪上,聽着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裡想起的請問聲音,似乎將記憶帶回了十多年前,如果他沒有記錯,那是十六年前……
“爹,娘!”一個只有十來歲的孩子緊緊抱着懷裡的包袱,驚慌失措地看着一步步朝着自己逼近的黑衣人,身後是萬丈懸崖,眼前是奪命殺手,對他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來說,進退皆不是選擇。
“不要!”殺手身後的男子一聲厲喝,正要衝上前來保護孩子,卻被黑衣人橫刀攔住,“聶文,你不顧你夫人的死活了嗎?”
聞言,聶文腳步豁然停下,一邊是孩子,一邊是夫人,放棄誰都不行。
夫人喝道:“不用管我,救孩子!”
黑衣人聞言,對着她的後頸一掌劈下,夫人頓然失去了知覺,聶文大怒,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見四下裡安靜了下來,黑衣人又轉向孩子,伸出手道:“快,把包袱裡的東西交出來!”
孩子後退一步,看了自己的爹爹一眼,而後連連搖頭,渾身卻忍不住地不停顫抖。
一家人的倔強顯然已經徹底惹怒了黑衣人,手中寬刀一揚,怒喝着砍下,卻聽得“當”的一聲,舉刀之人只覺有什麼東西撞在刀刃上,帶着強勁的力道,震得他的手臂一麻,丟了手中的刀。
繼而一道人影閃過,穩穩落在孩子身邊,將他攬進懷裡。
見狀,那邊挾持着夫人的黑衣人也怒喝一聲,揮刀就砍,卻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靠近了,馬上之人喝了一句“住手”,掠身上前來,一腳踢開舉刀之人,將夫人救下。
見孩子和夫人得救,聶文突然看到了希望,一把抓住架在他脖子上的刀,用力一擰,自己也借力退後一步,與妻兒以及救命恩人站在一起。
黑衣人正要撲上來,然兩人帶來的護衛已經趕了上來,無奈,黑衣人只得轉身逃走。
“叩謝兩位英雄救命之恩!”聶文領着悠悠轉醒的妻兒跪地謝恩,卻被二人攔住,只見他二人相視一眼,抱拳一笑,雖不多問什麼,卻已然明白彼此心思。
兩邊的馬車上傳出一陣輕輕的啼哭聲,繼而兩位年輕婦人各抱着一名尚在襁褓之中的嬰孩下了馬車,走到男子身邊,對着彼此欠身施禮。
聶文這才驚覺二人是從南北兩方而來的過路客,雖不相識,卻是默契十足。再看那一雙嬰孩兒,可愛非常,忍不住問道:“這孩子多大了?”
其中一人笑道:“我家女兒今日彌月。”
聞言另一對夫婦不由大喜,道:“那可真是巧了,我們家女兒也是今日彌月。”
“這……”一衆人不由驚訝不已,繼而哈哈大笑。
聶文猶豫了一下,從孩子懷中的包袱裡掏出一隻精緻的錦盒,打開一看,是兩塊幾乎一模一樣的羊脂白玉雕。
“我聶家得二位英雄相救,才倖免於難,今日,我便將這樣東西送與二位,一則,答謝二位的救命之恩,二則,當做是兩位千金的彌月之禮,三則,你我三家有緣,今日在此相見是命中註定,今後若有緣再見,這也可算作是相認的信物。”
聞言,原本準備推辭的兩人不由相視一眼點了點頭,“嗯,這個主意倒是不錯,這是這禮貴重……”
聶文忙道:“再重也不及二位救命之恩重,請二位一定要收下,切莫推辭!”
“好。”既如此,兩人也不再多說什麼,接過那羊脂白玉雕,小心翼翼地放進孩子的襁褓裡,還不忘對着聶文致謝。
聶文道:“這兩枚白玉曾經高人開光點化,道是此玉該贈與有緣人,正因此,在下才好生收藏,卻被誤傳爲這是兩塊有靈性的玉石,惹來不少糊塗人的追討。而今在此與二位相見,想來你們就是那有緣人,此玉分送於二位,在下相信,二位定能如護人一般護此玉周全。”
二人齊齊對聶文抱拳,道:“閣下放心,此物在下定當盡全力保管。”
說着,其中一人低頭看了一眼那個孩子,淡笑道:“你很有膽識和魄力,方纔面對那些凶神惡煞的兇徒,你竟是有勇氣想要玉石俱焚。”
孩子臉上一紅,咬咬嘴脣道:“這世上,值得用生命保護的的東西,是真的存在的。”
“哈哈……”幾人不由仰頭大笑,繼而那人將一枚令牌交到孩子手中道:“這孩子是個可造之材,來日長大成人了,若有宏圖抱負,大可到大月城來找我。”
另一人也拿出一枚腰牌交代孩子手中道:“我這裡也一樣,我這人就是愛才,你若有意,隨時可以到江瓏城來找我。”
雖然一個的南璃京都,一個的北洵王都,然雙方顯然根本沒有要計較這些。
直到兩方相互道了別離開,馬車走出很遠了,聶文這才領着妻兒起身,接過孩子手中的令牌看了看,只見一枚刻着“宛”字,一枚刻着“楚”字。
聶文像是想打了什麼,微微一驚,轉而又坦然笑開,拍拍孩子的頭道:“聶逸,你記住,今後若有緣得見拿着那兩塊白玉的人,不管怎樣,不管是誰,你都要盡全力護她周全,哪怕是拼上自己的命!”
“嗯!”聶逸用力點了點頭,“孩兒謹記父親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