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苦笑一聲,身形搖搖欲墜,她竟然會去救他!
明明心中恨之入骨,明明恨不能親手殺了他,爲那些因戰而無辜枉死的百姓,也爲宛家上下百餘條人命。
然而,當看到那一劍向他刺去,她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心中的驚慌與擔憂,她終究,還是關心他的,一如那時,他毫不猶豫伸手替她接住那射來的一箭。
只可惜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她已不再是當初的宛珺。宛珺已死,如今她是楚傾。
楚傾……對不起,我竟會用你給的這條命,去救你的仇人……
一名大夫模樣的男人坐在榻旁,仔細檢查了楚傾的傷勢,擡頭對立在一旁的玄衣男子道:“王爺……”
“救。”簡短乾脆的一個字,蕭珏神色沉肅,負手而立,俊眉微微蹙起一峰。
大夫又道:“劍鋒入體三寸……”
話音未落,倏地只覺一道寒光落在身上,他偷偷瞥了一眼蕭珏,見他此時已側過身來冷眼看他,心中沒由來的一慌,不再多言,打開隨身攜帶的藥箱。
蕭珏將目光移向楚傾,看着那張蒼白如紙的臉龐,他驟然握緊雙拳,一聊披風,大步出了營帳。
帳外,堯冽、堯仇等人皆候在外面,神色各異,見蕭珏出來,堯冽最先上前一步道:“這人身手極好,應該就是之前那個逃掉的刺客,沒想到他竟然沒走,而是混在軍中,尋機行刺王爺。他中了一箭,應該逃不出太遠,末將已經派人前去追擊。”
蕭珏微微閉眼,嗅了嗅風中殘留的香味,再睜開眼睛時,眼中閃過寒徹冷光,沉聲道:“是洛無塵。”
洛無塵,北洵最年輕、醫術卻冠絕天下的神醫。
堯冽和堯仇都吃了一驚,脫口問道:“王爺怎知?”
蕭珏道:“蘭香。”沉吟片刻,復又道:“勞煩老將軍把方纔所說的那句話再說一遍。”
堯仇知道他所指是楚傾之前唸的那句詩,想了想,爲難道:“老夫不善詩詞,好像是笑語翩翩什麼來着,難解什麼月亮……”突然他嘆了口氣道:“老夫記不住了。”
蕭珏的臉色卻瞬間變得怪異至極,說不出那是什麼神情,悲痛有之,慍怒有之,冷漠有之,複雜不已,只聽他開口緩緩道:“笑語翩翩掌中綽,難解明月水影搖。”
“對!”堯仇連連點頭,繼而又疑惑問道:“王爺怎知?”
蕭珏不答他,只是將拳頭攥得越發的緊,發出咯咯聲響。
過了許久他方纔鬆開手,四下掃了一眼,道:“夜已深,衆將先行回去歇着。”
衆人相視一眼,不敢多言,恭聲道:“末將告退。”
而後各自離去,獨留堯冽一人留在原地,看了蕭珏一眼,猶豫着要不要開口,卻聽蕭珏道:“你也回去吧。”
“王爺,傅姑娘她……”
“她不會死。”蕭珏語氣之中帶着一絲冷決,帳內的大夫聽了只覺得渾身一顫,心中明瞭,若是救不活眼前這個姑娘,只怕他的小命也會有危險。
珏王殿下處事手段素來冷酷凌厲,便從前兩日他毫不留情、一次斬殺三名副將一事就能看得出,他絕非心慈手軟的善類。
堯冽略有躊躇,看了看低垂的帳門,最終沒有再多說一字,轉身離去,腳步甚是沉重,連他自己都說不明白究竟是爲何,是爲了裡面那個命懸一線的傅姑娘,還是爲了她口中的宛珺?
走出一段距離之後,再回身望去,看到蕭珏依舊靜立風中,一動不動,堯冽心中不由得一陣淒涼。
楚傾說:沉潭未亡。
可是有太多人親眼看見宛珺的屍體被從潭底打撈上來,當場確認已經斷氣,就連下葬都是蕭珏留在京中的人手親自下葬,如今卻有人說宛珺沒死,教人如何相信?
然,明知如此,明知這種可能微乎其微,他依舊願意爲此一搏。
距離璸城三十里處有個峽谷,其形如鳳,下游分出六條分流,《山海經》有言:南有玄鳥,生六尾,非梧桐不棲,非甘露不飲,其名爲鳳。
因此當地人便將這個峽谷命名爲鳳凰谷。
月末之月彎如銀鉤,若隱若現,一匹快馬越過溝壑,穿過叢林,直奔着谷內一處山洞疾駛而去。
聽得洞外一聲馬鳴,立刻有兩人奔出相迎,卻驚覺馬上之人已經快要昏厥,全然是撐着最後一口氣趕回。
“先生!”伯瑜驚呼一聲,來不及多想,命另一人去拴馬,自己將洛無塵扶着進了山洞。
這處山洞足有五六人高,洞內很是寬敞,水糧一應俱全,洞口也比較隱蔽,正是個避難的好地方。
聞得驚呼,一名身着盔甲的男子大步走出,顧不得自己身上的傷,一把扶住洛無塵,皺眉道:“先生被他們發現了?”
洛無塵額上汗珠成串,他接過伯瑜遞來的帕子擦了擦,低聲道:“蕭珏警覺性太高,崗哨衆多,我剛進了璃軍軍營就被他們察覺……”
一襲白衣沾了猩紅點點,右半邊幾乎染成了紅色,他邊說邊扯去自己身上的衣衫,又讓伯瑜用剪刀剪去傷口四周的衣物,露出的傷口還在不停地流血,嚇得青霜淚眼婆娑,見他伸出手,青霜會意,慌忙將擰乾的帕子遞給他。
“只差一點便取了蕭珏性命,可惜有人救了他……我趁亂逃走,怎知堯冽的夜間騎射如此精湛,我不慎中了他一箭,好在箭鋒偏右,傷不了性命……”
清洗了傷口,又讓伯瑜給他上了藥,洛無塵顫抖的雙肩終於漸漸平和,他閉目靜靜躺着,回想起方纔的那一幕,不由得緊緊握拳。
身旁衆人以爲他是疼痛難當,看他臉色蒼白,青霜忍不住輕輕啜泣,卻被身着盔甲的男子一記冷眼掃來,立刻停了哭聲。
“先生身受重傷,便先好好休息,有什麼事本將來處理。”他正是北洵軍隊的領將陸文欽。
說完正要起身離開,卻見洛無塵雙眼倏忽睜開,沉沉看了他一眼,陸文欽頓覺情況不對,便又坐了下來,“先生有話要說?”
洛無塵稍稍沉吟,道:“我見到了公主。”
“當真?”青霜不由得一喜,卻見洛無塵面上並無絲毫喜色,又擔憂道:“公主她……可好?先生爲何沒有帶公主一起回來?”
洛無塵道:“公主安好,並未受傷。”
陸文欽盯着他的臉看了半晌,突然開口問道:“你方纔說有人救了蕭珏,先生劍法卓絕,奇快無比,是何人從先生劍下救了他?”
洛無塵沉默不語,許久,他方纔開口淡淡道:“是公主。”
衆人齊齊一驚,相視一眼,不知如何接話。
洞內一片沉寂,能清楚地聽到洞外呼嘯的風聲。
而說完這三個字,洛無塵便緊閉着雙眼,不再出聲。
過了許久,沒有人再說話,而是將目光移向陸文欽,見狀,陸文欽站起身道:“夜深了,大家先去歇着吧,也讓先生好好休息,有什麼事,等明天再說。”
衆人不敢不從,尋了個角落或坐或躺,青霜守在洛無塵身邊不動,陸文欽看出她的擔憂,也不再多說什麼,有她在洛無塵身邊照顧着也好,畢竟男人粗手粗腳,不如姑娘家細心。
青霜原本有話想要問洛無塵,卻見他神色疲憊,臉色極差,想來不僅身上有傷,心中定也是難過不已,便噤聲不語。
憑洛無塵的劍術,便是取不了蕭珏性命,想要全身而退也絕非難事,而今卻負傷而歸,要麼是他們低估了蕭珏,要麼便是因爲楚傾的緣故。
只是,她怎麼也想不通,爲何楚傾會去救蕭珏。
莫說他們想不通,蕭珏一行人也想不明白。
事情剛發生那晚,堯仇便下了命令,這件事不容聲張和亂傳,哪知第二日事情便在軍中傳開,當天下午,最先傳出這件事情的幾個小兵以擾亂軍心之罪按軍規處死,軍中這才漸漸平息下來。
遠遠地看到給蕭珏送去的飯菜又被原封不動地端回來,堯冽皺眉沉沉一嘆,上前接過小兵手中的盤子,向着帥帳走去。
帳外,那人始終一身玄衣,一動不動地負手而立,神色沉肅淡漠,若有所思。
三天了,他已經就這麼站着等了三天,只爲等她醒來。
眼前一遍又一遍地浮現那晚她挺身救他時的場景,他不知她爲何會挺身相救,在他轉身將她搖搖欲墜地身體接在懷中的時候,無意中瞥見她的眼睛,只那一瞬間,他頓時如遭雷擊。
竟是那般相似、熟悉的眼眸,那眸中只有擔憂、驚慌以及他的身影,除此之外,他什麼也看不到。可是當他想要再看得清楚一些時,她卻已經閉上了眼睛,雋眉蹙起,神情似是痛苦。
濃濃的腥味兒撲鼻而來,征戰疆場多年,殺敵無數,然而這卻是第一次讓他聞到血腥味時,心中會有一種莫名的焦躁和不安。
她已經昏睡了三天,大夫說了,撐過這三天,她便性命無憂,後續只需好生調養。
眼看着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她卻依舊昏睡不醒,便是素來沉穩冷靜的蕭珏,也有些急了。他心中有太多困惑,必須要向她問個明白。
聽到走近的腳步聲,他微微擡眼睨了堯冽一眼,看到他手中端着的飯菜便知他的來意,“先擱下吧。”
“王爺。”堯冽與蕭珏一併入內,擔憂地看了一眼低垂的簾帳,“自從傅姑娘出事,王爺就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身爲一軍統帥,王爺要注意自己的身體。”
蕭珏知他心意,只是她一時不醒,他便一時沒有胃口。拿起筷子剛剛動了動,突然只聽一聲輕哼從簾後傳出,蕭珏頓然站起身,快步走到裡面。
楚傾還在昏迷中,並未醒來,雙脣有些乾澀,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反覆試了好幾次,終於發出一個輕微的聲音:“蕭……”
蕭珏心下微微一凜,只當楚傾是心中恨他太深,連睡夢中都不忘恨他,不由得向她靠近了些,側耳傾聽,卻聽到聽她以細不可聞的聲音念出兩個字——
蕭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