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傳來一陣爭執之聲,似有女子的厲喝和叫喊,還有男人的笑聲,聲聲得意。
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追上去,這兩個人他已經跟蹤了一天一夜,若是他們當真是東朝的探子,那他就必須要除掉他們。
他的軍隊之中,容不得細作!
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只要你一死,北洵必定會傾兵而出,屆時南璃北洵兩敗俱傷,便是我東朝出兵之時!”
“你們……你們是東朝的細作!”女子驚呼一聲。
他的腳步更快了些。
“既然你知道了,那就更不能留你!”
緊接着聽到一聲女子的慘叫聲和落水聲,他眸色一沉,一個躍身上前,看到兩個身着南璃軍服的小兵正站在岸邊得意笑着,面前的湖面上則漸起些許水花,隨後便見波紋盪漾,一圈一圈。
聽到身後的動靜,兩人警覺地回頭,看到他,頓然大吃一驚,張了張嘴正要說什麼,卻只見他腰間佩劍驟然出鞘,“唰”的一聲又回鞘,前後不過眨眼功夫,兩人便慢慢倒地,血涌而出,臨死都瞪大眼睛,滿臉恐懼。
他早就說過,他的軍隊中,絕不容細作!
隱約看見一道紅色身影正在一點一點沉入湖底,他俯下身伸出手,好不容易抓住她不停揮動的手腕,將她拖上了岸。
“咳咳……”艱難地咳了兩聲,她吐了些水出來。
她記得,宛府被滅,奶媽想要帶她逃走,她卻不慎失足落入了深潭。現在,是救她的人來了嗎?
吃力睜開眼睛看了看,映入眼中的是一張熟悉的面孔,然卻不是奶媽,也不是宛府的任何人。
是他!
怎麼回身他?這個時候,他不是正領兵出兵北洵嗎?
她心中一驚,勉強擡起頭向四周看去,卻發現這裡根本不是她掉入深潭的地方,甚至不是南璃國境!
驀地想起方纔在的那個夢,她心下一凜,不顧他的愕然,用力掙脫他的手臂,爬到水邊伸頭一看,頓然怔住,水裡的那張臉,根本就不是她,而是楚傾!
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一隊南璃將士策馬而來,對面前的男子行禮道:“稟王爺,四處已經找遍,那邊有一頂帳篷,只是裡面的人都已經遇害,除了這個人,已經沒有一個活口。”
那人說着指了指她。
他垂下眼眸,瞥了一眼她的背影,接過小兵遞來的馬繮,翻身上馬,冷聲道:“帶回去。”
“是。”他身後的將士得令,瞥了她一眼,有些疑惑,忍不住猜想這個蓬頭垢面、全身溼了水、猶如落湯雞的女人是誰。
此時她正失魂落魄,似乎還沉浸在驚懼之中沒有回神,神情呆滯,任由南璃軍將她帶走。
胸口悶得厲害,她下意識地伸手撫上胸前,感覺到那裡有一樣硬硬的東西,取出一看,卻是半塊羊脂白玉雕!
一陣劇烈的頭痛讓她狠狠皺了皺眉,想起方纔那個自稱是北洵公主的楚傾所言:現在我把我的一切都給你,我的所知、所學、所感、所想,我的身體容貌、身份地位,以及我在這世間的一切……
到了這時,她已經大略找出了些頭緒,雖然不明白爲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不明白爲何她與之前那個楚傾的靈魂會相見,甚至是互換,但可以肯定的是,方纔的那一切,並非是夢,而是事實——
在她被救上岸之前,她是南璃國丞相之女宛珺,而現在宛珺已經死去,她是楚傾,北洵的宓寧公主楚傾。
儘管現在她的身體裡是宛珺的靈魂,可是她知道,有關楚傾的一切,也會漸漸在她的腦海裡、記憶力,甦醒、恢復,這不過是時間問題。
意識到這一點,她終於重重舒了口氣,繼而沉重的疲憊鋪天蓋地地襲來,壓得她漸漸失去知覺,昏沉睡去,隱約間她聽到身邊的將士齊齊喊了一聲:“堯將軍……”
似夢非夢,如霧朦朧。
總角稚齡,她於皇宮中奔走,撞在一名盛裝婦人身上,那婦人非但沒有生氣,反將她抱起,喜愛不已;垂髫年紀,她於殿內跟隨授業先生讀書習字,被誇聰明異常;豆蔻年華,她臥病在牀,一身白衫的太醫爲她診脈,她含羞垂首,情竇初開;及笄之年,她盛裝而行,看父皇母后雙眼微紅,卻又滿是欣慰……
突然,她皺了皺眉,一種莫名的恐懼和壓抑自背後襲來,她一回身便看到三個身着軍服的小兵一步步向她和隨從逼近,殺意凜凜,不顧她的懇求,揮劍刺穿他們的身體……
“不要!”
一聲低呼,她自睡夢中驚醒,倏忽睜大眼睛看着帳頂,喘了幾口粗氣。
方纔那也不是夢,那是死去的楚傾的記憶。
擡眼掃了一圈,發現這是一頂小帳,帳內只放了一張軟榻、一張木桌和一些必備用品,雖清減,倒也收拾得乾淨整齊。
身上的疲憊與疼痛已經消散,只是頭依舊有些刺痛,她知道,記憶在一點一點恢復。
帳內悶熱不已,她勉強起了身走過去撩開帳門,只見夕陽西下,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去。帳外的小兵正好被同伴叫去用晚飯,此時也沒人注意到她,只當她是某個隨軍的女子。
帳內沒有找到鏡子,她摸索着向軍營一側走去,軍隊向來是臨水安營紮寨,這一點她還是懂的。
然而,走到水邊,再度認真地打量了水中的那張面孔,她已然徹底死心,不得不接受她已經借楚傾身體轉生這個事實,而關於最近的記憶也一點一點映入腦海。
三月前,璃國突然出兵北洵,北洵將領陸文欽領兵迎戰,卻接連中了璃軍詭計,北洵將士傷亡慘重,形勢很是危險。
身爲公主的楚傾自小拜朝堂內外江湖俠客爲師,一直都是個有責任感、有正義感的姑娘,她道國之興旺匹夫有責,並不顧衆人阻攔,執意前往東朝去求救兵。卻怎知,救兵沒有搬到,他們的行蹤卻遭人泄露,害得他們被璃軍追殺,結果一行隨侍三十餘人,只剩下三五人。
在她落水的前一天,洛無塵收到求救信函,連夜從北洵王都趕來與他們會合,卻不想第二日就在他外出爲大家採藥時,璃軍再次追來。她與剩下的一個隨身宮女和侍衛被衝散,有兩個東朝細作假扮成南璃的將士,將她推入水中,欲將她淹死……
“京中暗樓可有消息傳來?”
兩匹駿馬並駕而驅,馬上之人驅馬緩緩行走,言談之時目光從軍營四周掃過,敏銳犀利如鷹的眼眸絕不會放過任何一絲可疑之處。
說話之人的坐騎是一匹全身通白、體型矯健的大宛馬,馬背上之人未着盔甲,淺色長衫外面罩着玄色披風,微微擡眼向着湖邊睨了一眼,眸色幽冷如鋒,不怒自威。
與他同行的年輕男子着了一身輕甲,將軍裝扮,擡頭看了他一眼,道:“應該這兩天就能送到,前些日子聽說太子在查宛家,王爺認爲宛相叛國的可能有幾成?”
他正要回話,突然覺察到異樣,一把勒住馬繮,目光落在那道正站在河邊、一動不動的消瘦身影上,她似乎未曾發覺有人靠近,依舊背對着二人,看着河面發呆。
“前方何人?”年輕將軍策馬上前一步,沉聲喝道。
女子身形不動,亦沒有回話,似是在想什麼,將軍不由得握緊腰間佩劍,看了身邊的人一眼,小聲道:“王爺小心,待末將上前一探究竟。”
言罷,正欲上前,突然只聽那女子開口道:“蕭珏珏王殿下,堯冽堯將軍。”
堯冽頓然一驚,收住腳步,繼而便聽一聲劍鳴,身後蕭珏已經翻身下馬,腰間長劍已出鞘,直指着女子後心,冷冷道:“轉過身來。”
背對而立,楚傾看不到他的面容與神情,卻在聽到他聲音的瞬間驟然握緊拳頭。
依舊是這麼鎮定冰冷的聲音,依舊是這麼冷刻寒魅的氣息,即使看不見他面容,楚傾也能想象得出他清俊的身影與樣貌。
她輕笑一聲,緩緩回身。
一襲嫣紅長裙,外面罩着一件寬大的月白色錦袍,衣着素淡卻不這滿身華光之氣,許是匆忙,長髮未及挽起,只隨意束起一束,雖不施粉黛而眉目如畫,姿色天成。臉色略顯蒼白,然卻也因此,與此山水相掩映,讓人一見便有種出塵脫世之感。
世間有女子美如仙人並不只是傳聞,這一張臉有着傾國之貌,本不足爲奇,然那雙眼睛卻如寒冰利刃,直直插進蕭珏和堯冽心裡。
“是你。”只一眼,蕭珏便認出她來,正是那天他在河邊救下的女子。他氣息沉穩,情緒似乎波瀾不動,目光冷冷地看着她,“你怎會知曉我們身份?”
楚傾嘴角笑容清婉,道:“猜的。”
方纔,他們剛剛一開口,她就聽出了他們的聲音。
堯冽不由得皺眉,追問道:“你究竟是誰?”
楚傾不答,只是睨了二人一眼,而後驟然轉過身去輕笑出聲。
沒想到,大月城一別,再見面時,竟是這番情景!
就在蕭珏俊眉蹙起,眸中殺意漸起之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高呼,“王爺,京中急報——”
蕭珏動作一頓,回身望去,只見一匹快馬疾駛而來,到了他身旁立刻下了馬,將手中密函交到他手中。
“事出緊急,屬下不敢耽擱,方一收到京中飛鴿傳書,便立刻趕來見王爺。”那侍衛邊說邊喘着粗氣,顯然是一路狂奔着趕來。
蕭珏取出信大略看了兩眼,臉色驟然一變,又將信看了一遍,神色凝重,殘冷無比,方纔的淡漠在一瞬間係數化爲冰刃。
“怎麼回事?”
一聲低沉的怒喝,四周所有將士全都震住,低下頭去,大氣不敢喘一個。
他將信函緊緊捏在手中,冷眸看向那侍衛,侍衛膽戰心驚,忙答道:“回王爺,前不久太子殿下暗中查出宛相叛國一事,更是蒐羅出了宛家與北洵來往信件與信物,皇上震怒,下令將宛家滿門抄斬,並將此事交由太子全權負責。太子領羽林衛親往丞相府,宛家上下百餘條人命,沒留一個活口。宛姑娘被奶媽悄悄帶着從後門逃走,被羽林衛追趕,宛姑娘不慎,失足落入了深潭……”
他說着偷偷看了一眼蕭珏,只見他臉上怒然神情漸漸斂去,微微眯起眼睛,越過衆人,落在平靜無波的湖面上。侍衛暗暗心驚,他越是這般冷靜,所造成的後果就會越可怕。
短暫的沉默過後,蕭珏面無表情地冷冷吩咐:“說下去。”
“宛珂將軍外出辦事,雖逃過了一劫,可是兄弟們卻打聽到,太子殿下已經派出暗衛,這麼多天過去了,怕是宛將軍也是……也是九死一生……”
“啪!”一聲脆響,腳下的樹枝被踩斷。
這些話離得比較近的幾人全都聽得清清楚楚,個個面露驚色,不敢出聲。
堯冽自然也聽到了,只見他滿臉不可置信,怔怔看了蕭珏半晌,張了張嘴,卻只擠出兩個字:“王爺……”
蕭珏身形一晃躍上馬背,嗓音冷冷道:“本王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十天之內務必拿下北洵,將士不降者,就地斬殺,男充奴,女充妓!”
言罷,一夾馬腹,調轉馬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