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殘陽如血,潑灑在院子裡。
宣東流蹣跚的走在院門口,扶着門連喘了好幾口氣,才勉強走進來。他剛從陸芝月的爹陸放天那裡歸來,兩人詳談了一下賣鹽權的問題。過幾天朝廷就要定下人選,宣東流自然是去打探消息的。要是如往常,說是說打探消息,其實他與陸放天兩人都是把酒言歡,一切盡在不言中,因爲誰都知道,賣鹽權絕對是宣家所屬。
然而,這次得來的消息卻是說不準,無需挑明,他明白陸放天要的是什麼。他要是的他的未來女婿,宣珏可以坐上宣家大當家的位置。他是在給施壓!
也不知道宣珏到底跟陸家定了什麼協議,之前陸芝月就算那麼喜歡宣瀟,陸放天也從來沒有給過他任何壓力,逼他讓宣瀟把陸芝月娶進宣家做媳婦的。可這次,明顯不同。
宣東流走到張石凳旁坐下,柳宏這時氣喘吁吁的跑進來,拍着自己的額頭道,“哎呀,老爺,你怎麼不等我,自己一個人就過來了!大夫說你要少動多休息,這麼長一段路,沒有我扶是不行的。”
宣東流呵呵一笑,“誰說不行,我這不是過來了麼?老柳啊,給我弄壺酒來。我們對飲幾杯,你去讓廚房準備些菜,通知他們今日各房吃各的。”
“老爺,大夫說不好喝酒的。”柳宏勸他。“我給你泡壺花茶,就當酒對飲吧。”
“人要死了都是能吃下什麼就吃什麼,省得死了之後遺憾。老柳,你是不是連這點願望都不滿足我啊?”宣東流慢悠悠地說道。
柳宏嘆了一口氣,他自小就跟在這個老爺身邊,現在算算。也將近三十年。這三十年來。什麼風浪,沒見老爺遇過?每次他都能化險爲夷,甚至借力打力,生意越做越大。然而,人始終是鬥不過天啊!再有能力也好,再有財富也好。可挽不回他的命。對於這個主子,他存有感激。存有崇拜,也有敬畏,可看到他身子一天天垮下來的時候,他才發現,那個老爺也只不過是個平常人,他也有軟弱的一面。
“老爺。我這就幫你去找酒。”柳宏暗自搖搖頭,離開。
夕陽的光一點一點偏移,從牆上到地上。天邊的雲一片都是紅紅地。“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人到暮年。總有着太多地蕭索與蒼涼。
院門外腳步聲傳來,宣東流擡起頭看,本以爲是柳宏,誰料手裡拿着一個托盤的卻是他的二兒子,宣珏。
這個近乎完美的兒子,聰敏,俊美,精明,果斷,今日穿着一襲藏青色的長袍,臉上是禮貌而溫和的笑容。他一進來便說道,“爹,剛纔遇到柳管家,說您要喝酒,我就自告奮勇給你送來了。說起來,我跟爹你,已經好久好久沒有一起暢飲了。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讓孩兒來陪你一場。”
他把托盤裡三盤精緻地涼菜,兩個酒杯外加酒壺都一一擺放在石桌上,然後坐下幫宣東流與自己都斟滿了一杯酒。
宣東流低頭看着杯裡琥珀色的酒,笑了笑道,“好,難得你這麼有孝心,爲父自然奉陪。”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宣珏眼裡閃過一絲訝然,然而,很快就恢復了平靜,讚道,“爹,好酒量。”他也一口把酒喝光,起身又爲兩人斟滿了酒。
“珏兒啊,你知道我今天去了哪裡?”宣東流雙眼有神,盯着宣珏。這個兒子一直,一直都是那麼內斂,從他少兒地時候便是如此冷靜,從不輕易露出自己的喜怒哀樂。他本來應該是最欣賞他的,他具備了一個商人應該有的品質。然而,那件事徹底讓他明白,原來這種性格不是好的,尤其是天生無情,那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他以爲可以引導他,然而事實證明,他並沒有變,只是性格更加內斂,更加謹慎。
他給過他多少次機會啊?他自己都已經不記得,可笑地是,只要這個兒子沒有坐上宣家大當家的位置,給他再多的機會,他也以爲你根本就不愛他,根本就不重視他,根本對待三個兒子就不公平!
宣東流暗暗嘆氣,他是從始至終都做錯了麼?或許一開始就不應該給他任何機會?
“孩兒當然知道,爹是去陸伯伯那裡了。”宣珏淡淡笑道,“跟陸伯伯談賣鹽權地事情,可順利麼?”
終於是要講重點了,宣東流點點頭,語氣不輕不重的說道,“還算順利,與往年差不多。你陸伯伯是個通情達理地人,我們這麼多年的合作,他沒道理說變就變的。”
一句話堵死了宣珏後面想說的所有的話,他明明知道宣東流與陸放天根本就沒有談妥賣鹽權的問題,可是他的父親卻選擇了避開與他的交鋒。這樣一來,就如同一條河流被堵住了去路,硬要衝開的話,那攔路的東西勢必會遭到破壞。他現在還不想與自己的父親完全決裂,於是仍需要維持住表面的和平。
“這樣就好,值得慶祝啊,爹,我們再乾一杯。”宣珏挑挑眉。
兩人又對飲了幾杯,酒壺都空了,宣珏才施施然離去。他一走,宣東流便捂住胸口,哇的一聲吐出幾大口血來,大夫囑咐他不要喝酒,剛纔他也只是想小酌一番,誰料宣珏上門,逼着他飲了那麼多杯酒。不,應該說是他自己逼自己的。他不能露出生病的跡象,儘管宣珏也許有所耳聞,可是他畢竟不知道詳情,所以他要儘可能的表現出自己的健康。
“老爺,老爺……”柳宏跌跌撞撞的衝進來,“剛纔被二少爺拿走托盤,後來又被小荀攔着說了好些話,我本想急着回來,誰料……哎呀,老爺你沒事吧?我現在就去找大夫。”他看到地上的血,嚇了一跳,忙扶住宣東流,先往房裡走。
“別急,習慣了……你一會把院子打掃一下,大夫的話,天黑了請來。”宣東流不止身體難受,心裡更難受。宣珏是故意攔住柳宏,好自己來試探他的病麼?如此無情如此殘忍,他當真不顧父子親情?
他靠在牀頭,顫聲道,“老柳,幫我把四夫人請來。”
柳宏愣了愣,點頭道,“是,我這就去,老爺你先休息着。”
見柳宏走後,宣東流從牀頭摸出一封信來,這封信是密封的,早在幾天前就已經寫好,可惜他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把它交託給別人。本來莫田興是最好的人選,可惜他畢竟不是宣家的人,只能起到從旁協助的作用。而王玉凝與謝琴音,因爲有自己的親生兒子,已經不可能要求她們有公正的態度。現在剩下的只有四夫人樑冰了。“老爺,你找我?”樑冰款款的走進門,她是武林中人,感覺與常人靈敏,因此早就察覺宣東流的不妥,可是她是個聰明的女子。宣東流不說,她就不問。
“小冰,你過來。”宣東流輕聲道。
“是。”樑冰坐到他牀邊,看着他那張極其憔悴的臉。這個男人,爲宣家嘔心瀝血,儘管在如此虛弱的情況下,仍然不忘自己身上的擔子。他果然是個有承擔的人,可惜,她暗自嘆了一口氣,只怕他是一廂情願。
“小冰,我也不瞞了,或許你早就看得出來。”宣東流閉了閉眼睛,“我的時日已經無多,全是那些貴重藥材在吊着,我,我已經撐不住多久了。”
“老爺……”樑冰伸出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老爺,你有什麼要吩咐的,我一定爲你做到。”她的眼眶紅了,卻依然明亮。與宣東流的這場婚姻,算算也才一年,世事難料,沒想到他竟然會得如此重病。一年的相處,感情不算深,可也不是沒有,他成熟穩重,偶爾也很風趣,確實是難得一遇的好相公。只是宣家的事情太多,分掉了他大部分的精力,一年其實也只得一個月,纔是他們真正相處的時間。
宣東流感激她的深明大義,點點頭把手裡那封信交給她,“這封是我的遺囑,裡面蓋了印章,還有我的手印。倘若哪天我死了,而宣家變成是宣珏當家,你就帶着這封信去慶州找七王爺段慎,他與我是至交,只是因爲一些特殊原因纔不方便來往。但是他看到這封信,一定會來主持公道。”他嘆了一口氣,凝神看着樑冰,歉疚的說道,“小冰啊,這一年來,你雖是我娘子,可是我並沒有好好盡到一個相公的責任。如今還要你爲我東奔西走。我……我欠你良多……”
“老爺,別說了,我從來沒有後悔嫁給你。只是……當真需要用遺囑來制約宣珏麼?”樑冰對宣家的情況自然也看得出一點端倪。
宣東流搖搖頭,“那只是後招,倘若我還有足夠的精力,一定要讓宣家安全的脫離開……倘若失敗的話,後果不堪設想,也許宣家就此家破人亡。也許遺囑都用不到了。”
樑冰大驚,“老爺,此話從何而來?”
“我只是猜想……”他沉吟片刻,擡頭看着樑冰,“小冰,你願意助我一臂之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