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機樞緩緩扭轉,琅軒宮九重玄塔沉重的石門依次洞開,帶起一陣輕微的塵埃。
墨烆暗中深吸一口氣,右手習慣性地握上了劍柄,隱隱感到掌心有微溼的汗意。這一刻幾乎可以聽清自己的心跳,對於將要見到的人他分明有所期盼,又有幾分莫名的抗拒。
重門開啓,當他終於踏入最後一道石門,四周彷彿忽然陷入了與世隔絕的寂靜。一切光亮與聲息都被吸入了無底的暗處,他沿着盤旋修築的石階往上走去,身邊一塊塊巨大而平整的玄石散發出幽冥的微光,讓人漸漸生出永遠走不見盡頭的錯覺。
不知走了多久,待邁入最高一層塔頂,眼前反而微微一亮。同樣的玄石砌成的石室,只極高的頂處有一方透玉鑲嵌的天窗。雨乍歇,雲初散,點點星月自雨霧重雲的背後悄然露出,迤邐散入淡薄的夜色。一道天光穿透玉石灑入石室,落於室中一名玄衣女子的身上。
她背對着墨烆綽約而立,冥靜的光線下一襲水緞般的長髮流光瀲灩直瀉腰畔,勾勒出修長緲曼的身姿。聽到腳步聲她並沒有回頭,只是靜靜看着那一角雲開霧散的夜空,脣角笑意,嫣然如絲。
直到墨烆在她身後數步之外停下腳步,她才突然轉過身來。
那一瞬間,彷彿所有星光與月色驟然落入了這方寸天地,隨她眼波一轉,秋水奪目,媚影如煙,煙波如幻。
若有一道長電直掠心間,墨烆幾乎是有些狼狽地移開目光,借撫劍行禮的動作低下頭去:“公主!”
耳邊一絲輕笑,身前幽香似水,一把清柔嫵媚的聲音傳入耳中:“墨烆,你爲何總這麼怕我,有什麼虧心事,還是我交待給你的事情沒有辦好?”
墨烆握在劍上的手下意識地收緊,定了定神,自懷中取出一串晶瑩剔透的碧璽串珠,“屬下幸不辱命,九域諸國冥衣樓部屬,誓死效忠王上與公主。”
串珠滑上子嬈手腕,凝脂雪膚,轉過炫彩流光,隨即遮入了飄垂的長袖之下。顆顆玉石清透溫潤,隱約仍能感覺到墨烆胸懷的熱度,子嬈悠悠細了眉眼,含笑往對面年輕的男子打量過去。
墨烆方要收回手,驀地心中警兆忽現,眼前玄衣飄飛,暗香拂面,一雙白玉般的素手直探他腰間長劍。
他大吃一驚,仰身急閃。然而他的動作快,那雙手卻更快一步,只聽一道龍吟聲起,長劍出鞘,竟被子嬈空手奪去。接着四周劍光大盛,長劍幻做一片炫目清光,直點他的咽喉。
眼見劍氣襲至,他瞬間恢復了應有的冷靜,閃電一般疾退數步,“當”地一聲金鳴貫耳,竟用劍鞘生生阻下了凌厲的一劍。
子嬈清聲笑贊:“好!”劍勢急轉,光影繞身,瞬間再向他攻出數劍。
墨烆手腕陡然下沉,手中劍鞘斜挑而起,後發先至,準確無誤地迎上千萬道寒光中星芒暴閃的劍尖。
子嬈一聲嬌笑,“劍還你!”
衣旋袖飛,“鏘啷”聲落,長劍入鞘,便如兩人早已演練好了一般,分毫不失。
她雖將劍還入鞘中,人卻不停,身如輕煙,纖手如玉,一掌拍向墨烆。
墨烆眉峰一揚,不退反進,身形前標之時手已握住劍柄,長劍“嗖”地擦身而過,下一瞬已脫鞘疾出,劃出一道耀目的長弧破入對方攻勢之中。
劍在手,人如劍。
他眸中精光大盛,如同完全換了一個人,石室間頓時劍氣漫空,玄衣魅影疾錯紛飛。
驀地子嬈身形一閃,手起袖揚,兩人間似是掠過整片幽光微燦的星雲,出其不意地捲上了墨烆的劍。
墨烆猛然記起她這件看似普通的衣服乃是用冰蠶玄絲織成,輕若飛紗,柔若雲羅,卻可經水火而不侵,過刀劍而無痕。此時他若不棄劍後退,定避不過子嬈隨後一掌,心中電念飛閃,攻勢不變,人劍合一,衝向對手。
輕笑聲中,子嬈衣袂飄揚,在劍鋒及體的剎那飛身而起,恰如一片緲縵輕雲落在了他身後。
青絲如水,輕輕盪漾身前,玄衣靜垂,隱隱冥光流轉,她渾然不像剛剛和人動過手的樣子,慵然擡手理過鬢角碎髮,曼聲笑問:“墨烆,那麼拼命幹嘛?
墨烆順勢還劍入鞘,臉上居然也帶出難得一見的笑意,“屬下魯莽,還請公主恕罪。”若換了真正生死相見的敵人,他方纔必能在身受重傷之前一劍貫穿對手的身體,除非抱着同歸於盡的決心,否則任何一個對手也要變招躲避這必殺的一劍。
子嬈嫵媚笑道:“總是這樣,非得打上一架你這張臉纔有點兒人樣。你的劍法倒真是越發精進了,不知現在還有多少人能擋得了你十劍。”
墨烆眉梢輕輕一動,“公主過獎了,若主上肯出手,我在他劍下便走不過十招。”
“哦?”子嬈明眸一轉,“他這麼厲害了嗎?也難怪,你今天能入這九重玄塔,那女人終於不是他的對手了吧?”
墨烆點頭,微微含笑。
子嬈在他陪伴下舉步向外走去,沿着石階而下,步出重重禁門,踏上漫長的石道,面前遙遙已見天光。
料峭輕寒,撲面而來,她邁過了塔中最後一道禁錮,踏上了久違的土地。等候在外的近百名心腹侍衛不約而同地撫劍拜下,齊聲道:“恭迎九公主!”
子嬈站在石階盡頭,舉目處,天光淡淡,三千宮殿連綿似海,廣袤天宇浩瀚無垠。
恰在此時,一輪旭日燦然升起,千萬縷晨曦梳破雲靄,灑照在被一夜狂風暴雨洗淨的大地之上。巍峨殿宇天寬地闊,一片炫目金光之下絕豔的女子含笑回首,衣袂飄揚,仿若天女下凡。
東帝居住的長明宮中並不多見奇花異草,卻四處植有茂密的竹林。片片修竹分外挺拔,無論何時始終以高傲的姿態立於風霜,不變的是蒼翠的色澤。
微風輕掠竹葉,瀟瀟如雨,墨烆等人未經傳召,不敢擅入禁宮,只餘子嬈一人緩步而去,修長的裙裾隨她的優雅的步履輕緩曳地,漸漸沒入幽深的大殿。
層層微光透過玉簾雲帷的紋路融入這方寬闊的空間,溫度與光芒收斂於無邊的寂靜,仿若黃昏時分一層漂浮的光影,落於她風情嫵媚的眼角,透露出一抹清淺的溫柔。她踏着襯以飛雲花紋的盤龍織錦長毯前行,無聲亦無息,轉過長長的玄龍玉屏,便悄然停佇,神情中並不見與墨烆初見時飛揚的笑意,落落憂愁使得那雙丹鳳媚眼浮有迷離與幽涼的美。
子昊生性喜靜,身邊極少留宮奴隨侍。此時獨自負手立於長案之旁,盤螭鎏金青銅爐中一縷沉息香緲緲彌散,繚繞玉屏金案,輕輕落上他的衣襟,落上子嬈柔軟的絲袍。
子嬈來到他身邊,他正擡頭看着牆上剛剛寫好的一副字,也不回身,笑問:“這副字寫得如何?”
雪絲冰錦之上銀勾鐵畫,以硃筆書了一行大字——“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筆力峭拔,墨跡簇新,顯然是剛剛完成的。
子嬈凝眸看去,漠然道:“天生萬物,視如草芥,拋於萬相幻生之地,棄於欲孽浮沉之世而不顧,人卻視天如神,豈不可笑可憐?”
子昊笑了笑:“天地無心,生萬物於混沌,滋之以雨露,賜之以自然,付之以逍遙。衆生有心,心生萬相,豈是天地之過?”
子嬈道:“那世間這麼多悲苦掙扎,該去找誰問個究竟,求個明白?”
子昊淡淡道:“生死禍福,怨天不如求己。”
子嬈靜了片刻,忽而一笑,“這些年無聊,我倒也常常練字。”說罷她反手一揮,長袖如雲飛卷,掠過龍案上的硃砂硯。一抹丹紅似血,隨着她行雲流水般的袖袂在牆壁之上書下一個大大的“忍”字,起橫轉折,張揚縱肆,彷彿浴火而出的鳳鳥沖天飛起,展翼之間,直令九天失色。
長袖飄落,她無聲靜立,眼底神情錯綜複雜,難以言表。
子昊盯着這字看了一會兒,驀然失笑,終於轉過身來,“子嬈還是子嬈,這麼多年了,竟一點兒都沒有變。”
子嬈亦扭頭看向他,眸光中漸漸現出一絲柔和的神色:“你變了嗎?”
子昊不答,返身提筆潤墨。案上雪緞鋪瀉,如絲如冰,他從容行筆,紆徐有致,同樣一個“忍”字落在面前。
如此沉凝的筆跡,鋒芒深斂,華光盡落,字中看不出他心底分毫的情緒。字只是字,無喜無悲,無風無浪,經歷了太多,看過了太多,一切都可化做無形、無聲、無痕。
忍到極處,忍耐本身早已忘記。
他放下筆,淡笑回首,突然間笑容凝固在臉上,身後子嬈竟早已淚流滿面。
他剛要開口說什麼,子嬈跪向他身旁,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臂。猝不及防之下,傷口的疼痛讓他下意識地一掙,然而子嬈那樣用力地抓着他,根本不給他躲避的餘地,伸手去拂他的衣袖。
“子嬈!”他極快地壓住了她的手。子嬈迅速擡頭,直盯向他的眼睛,他一時間竟無法與她銳利的目光對視,終於放棄了阻攔。
子嬈緩緩將他的衣袖挽起,只見整條手臂之上傷痕點點,盡是毒蛇細密的齒痕,雖然多數已經痊癒,卻仍舊觸目驚心。她緊緊咬着嘴脣,啞聲質問:“你瘋了嗎?你不要命了?那蛇毒是什麼東西難道離司沒有告訴你?”
子昊若無其事地一笑,放下衣袖,“我知道。”
太過平靜的回答,讓人忽然間無言以對,子嬈僵跪在那兒。他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不必擔心,我不會輕易就死掉。否則你一人豈不孤單?”
子嬈看着他,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緊緊抓住他的衣襟,埋首於他的胸前:“這七年來,我看不到你,聽不到你,觸不到你,但每一次你身上的痛,我卻都能感覺得到,每一次我都覺得自己的心在流血。可是我知道子昊還活着,我就也一定要活下去,他會來救我,我也絕不會讓他死。”她擡起頭來,眼中滿是倔強的神情,如同一個固執的孩子,想要保護自己最珍愛的東西。
子昊微笑,輕輕擡手撫摸她的肩頭,擁她在懷。隔着衣袖,子嬈的手指劃過他臂上的傷痕,幽幽問道:“你難道不恨她?爲什麼要這麼輕易地放過她?讓她就這麼死了,豈不落個痛快?”
“恨,”子昊淡淡道,“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抽筋剔骨。但我還有太多事情要做,沒時間去和一個該死之人糾纏。我對她的恨,止於重華宮中那一夜,此後兩不相欠。”他似是不願多談此事,隨即轉開了這話題,低下頭,柔聲對她道,“子嬈,大亂初定,有些事情亟待處理,我想讓你替我去見一個人。”
子嬈閉上眼睛,似乎並沒注意他在說什麼,片刻之後她斷然道:“我要去一趟楚國。”
“楚國?”
“不錯,如果天底下還有人能解你身上的毒,那一定是歧師。我知道他沒死,即便整個巫族都亡了他也不會那麼容易死。墨烆這些年暗中查過,他現在很可能在楚國,我要去找他。”
“哦,”子昊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那麼正好,我要你去見的人也在楚國。”
“誰?”子嬈擡眸相詢。
子昊淡淡道:“少原君,皇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