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精舍中,蘇陵已來了有些時候,正和子嬈說話,一身藍衫俊逸儒雅,風采不減昔日。見子昊帶了離司進來,立刻上前拜見,“主人。”
子昊擺擺手要他不必多禮,隨口問道:“事情都辦妥了?”
蘇陵回道:“所有戰馬已分三批安然抵達楚國,這次精選過的千匹良駒也盡數送入了烈風騎軍中,一切都已佈置妥當,請主人放心。”
子昊微一頷首,雖然子嬈並未明說,他卻也料得出她拿昔國的戰馬和皇非交換了什麼,既是她做出的承諾,他就不會以加反對。局勢依舊在掌握之中向前發展,小小偏差只需順勢而爲,便能成爲想要的結果,何況辦事的是蘇陵。轉身落座,他卻發現蘇陵仍舊跪着回話,一直不曾起來,“這是幹什麼?”
蘇陵低着頭道:“臣前些時候膽大妄爲,今天特來向主上請罪。”
子昊目光在他身上一頓,轉而瞭然,看了看旁邊子嬈:“你們兩個算計我之前,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怎麼應付,如今還請什麼罪?”
子嬈不說話,只在旁抿着嘴笑。蘇陵道:“屬下……不敢應付主上。”
子昊接過離司遞來的茶,抿了一小口,半晌未語,再開口時只是隨意擡了擡手,問道:“跟來的那兩個馭奴,可靠嗎?”
清冷廣袖在案前一落,屋中幾人都覺意外,原以爲他縱然不罰蘇陵,至少會略作飭責,以儆效尤,誰知竟是這般輕輕揭過。蘇陵俊面之上微露怔愕,心頭卻有中溫熱的滋味涌起,君臣多年,這擡手間一份信任、一份體諒,何其珍貴難得。亦不再推辭謝罪,起身道:“他們是我府中自幼豢養的家奴,忠誠方面沒有問題。”
“嗯。”子昊擡眸示意他落座,談話中已全然是其他正事,“無餘那邊情況如何?”
提起靳無餘,蘇陵目光似是一亮,道:“只是這麼短的時間,衆將士竟無一不服他,可見他帶兵確有一套,應該說在我之上。終始山有他在,我們無後顧之憂。”
子昊道:“各取所長而已,你能做的事情,他做不了。子嬈,你信不信,假以時日,靳無餘會是我朝第二個文簡?”
他突然轉頭問了一句,子嬈修眉微挑,笑道:“這樣說的話,蘇陵便是第二個昭公了?”
子昊對她點了點頭:“不錯,內用蘇陵,外用靳無餘,日後軍國大任,可以放心爲之。”
子嬈掠他一眼,眉目細細,緊接上一句:“雖有此二人,你也別想偷懶。”說着將案上兩張湘妃色細箋請帖遞來,“給你,三日後楚王在樂瑤宮爲含夕舉行及笄典禮,含夕要我幫忙問問你,那天肯不肯前去觀禮?”
子昊接過帖子,其上娟娟展開半面桃花,軟金爲枝玉做葉,襯着一層精細銀紗,栩栩別緻,入手沉甸甸的分量使人不難估測這帖子之貴重,“含夕的及笄典禮嗎?她怎麼方纔不說,倒來問你。”
子嬈脣畔別蘊笑意:“小女兒家害羞,不知道你肯不肯賞臉,心裡七上八下的,又擔心你嫌大典喧鬧,又怕影響了你休息,帖子揣在懷裡斟來酌去,最後還是送到我這兒來了。”
子昊低頭瀏覽帖子內容,聞言淡淡笑了一笑:“楚王對含夕寵愛有加,如此費心爲她考慮。”他將那價值不菲的請帖放下,“替我轉告含夕,就說到時候我一定前去觀禮。”
目光雖離開了帖子,心思卻仍在其上。那一枝灼灼桃花,嬌貴可比珠玉,於大楚凌駕九域的煌盛國威之上燦然盛開,如何不是天下才俊競逐的目標?國與族,君與王,連橫合縱,敵對交好,可以取決於太多的因素。而最直接、最關鍵的卻是聯姻——那是諸國勢力無可避免,藉此達到最大獲利,不變的手段。
對於夜玄殤斬殺赫連齊一事,子昊其實早有更深一層的推測,只是一直未得證實。
不久前楚王曾以少原君爲藉口拒絕了赫連齊與含夕的婚事,及赫連齊爲夜玄殤所殺,楚王雖曾降旨撫卹,但並未對任何人加以追究。現在想來,當時皇非的舉動固然是對帝都的迴應,卻也未必不是借刀殺人,以免赫連家在此事上又生枝節。含夕公主,楚王唯一的胞妹所將嫁的,只能是給楚國,或者說給少原君府帶來最大利益的人。
皇非在看,楚王在看,他也在看,他在楚國的佈局需要皇非,而皇非也同樣需要藉此外力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這局棋,終究誰是誰的兵將,誰是誰的盟友,尚未分明。也或許,永遠都不會分明。
隔着半室明光,子嬈看到案旁素白廣袖之下,那串幽淨的黑曜石一顆一顆,無聲無息地在子昊指間轉落。她很熟悉他這樣的動作,每當心中有事情需要斟酌的時候,或是將要做出一些重要的決斷之前,他便會下意識地把玩這串珠。她知道那場即將上演的華麗的典禮,已落入了眼前這雙修削的手中。
“若那日你能到場,無論見不見其他人,楚國這次都是白費心思了。”
子昊側首,目光在她隱約的笑容中掠過,微風一樣淺淡,轉而無痕,“離司,叫商容來。”
離司立刻出去傳話,子昊於座中闔眸靜思,不一會兒聽得腳步聲進來,便淡淡吩咐:“穆國既然已有位公子人在上郢,三天後含夕公主的及笄典禮,太子御便沒必要出席了。”
商容聞聲知意,躬身道:“老奴明白,這就派人去辦。”
“傳令昭公,讓他以帝都名義降旨賀含夕公主及笄,賜她長公主封號,順便晉封楚王。”
“是。”
“還有,”子昊睜開眼睛,聲音有條不紊,“即刻晉封且蘭公主爲九夷國女王,賜九夷族封地五百里,城池三座,三日之內將這旨意傳遍諸國。”
“是。”商容領命之後,擡頭問道,“主人,九夷國地處昭、昔、楚三國與王域之中心,四面環圍,似乎已無地可封,請主人再加明示,老奴也好告知昭公清楚擬旨。”
子昊道:“息川之南王域所屬,儘可封之。”
此言一出,身旁諸人都略有些吃驚,五百里封地雖是不小的恩賞,卻也說得過去,但將王域之地分封候國,卻是從無如此先例。蘇陵方要開口,忽然想起些什麼,臉上露出幾分笑意。一擡眼,見九公主紅脣淡挑,似笑非笑,顯然也察覺到了什麼。
蘇陵他們走後,子昊一直默然沉思,許久擡頭道:“子嬈,記得你說過,王叔和樵枯道長住在少原君府一處別苑。”
子嬈微微側首:“你要見王叔的話,最好不過三天後大典之時,只要讓含夕稍作安排便可,特地拜會,倒落在有心人眼中了。”
子昊眸中泛起笑意,輕亮的光影底下淡淡閃過:“你比我想得周到些。”
含夕及笄之典,諸國俊彥雲集楚都,其中卻特邀了一位且蘭公主。三年九夷之戰,真真假假師兄妹的情分,皇非與且蘭是否曾有其他特殊的約定,關係到數方平衡,不得不加以確定。最清楚此事的莫過於王叔,能夠加以左右的也是王叔,他這時候親自走一趟,自是理所當然。
人既已在此,他就不會給楚國任何與他國聯盟的機會,因此看重含夕,因此冊封且蘭,因此要與王叔深談細聊。子嬈一雙清眸晶瑩剔透,似要看到他心尖上,笑問着他:“五百里王域,算是封賞呢,還是問聘之禮?”
子昊手中的靈石串珠微微一頓,幽深的眼中漫過浮雲般微妙的情緒。
乍聽此言,近旁離司又驚又喜,主人……難道是決定要娶且蘭公主了嗎?原先蘇公子的估計竟是沒錯呢!欣喜之中,卻見主人面色如常,一片心緒不露的靜漠,只是目光落在公主眼中,隱隱帶出些深意:“我去見王叔固然是因且蘭,但還有另外一事,便是親自向王叔道聲謝。”
子嬈倒不解了:“道謝?爲何?”
子昊看住她:“謝他在魍魎谷中及時出手相助,否則,你怕不還要再領教一下樵枯道長的厲害。”
子嬈怔住,心念飄轉,便知他已將魍魎谷中諸般驚險都在含夕那兒問了個明白。原想避重就輕拖延一時,過段時間他說不定便忘了,卻還是小覷了他的耐心和記憶力。他知她不會說,所以並不追問,他更知事情不是她同夜玄殤入谷遇上含夕找到燭九陰,再因王叔和樵枯道長的交情取到蛇膽這麼簡單,所以未弄清實情,也從未發作過。一擡眼,只見他脣角笑容收斂,目光沉沉掃來。在他一動不動的注視下,兩彎密密羽睫細細微微地顫了一顫,她垂了眸,站起身,嫋嫋然對着面前神色清漠的男子低頭,屈膝而下,一字一句都說得柔順:“子嬈知錯,請王兄責罰,子嬈以後再也不敢了。”
瑩瑩晶眸裡藏着一點流光靈動,這一拜,離司明顯看到主人脣角微微一搐,似是想說什麼,生生又忍住。
知她向來肆無忌憚,魍魎谷這樣的險地如今能去,往後就也敢做出別的危險的事,原想借機責她一番,以防將來真有不測,此時卻自無言。只因話到嘴邊,想不出該責她什麼,她這般低眉認錯,卻又究竟錯在何處?
心有所求,必有所患。
他看得到結果,生死從容,將一切算定謀定此身無畏,卻只怕有那麼一天,她所求所願,畢竟傷痛。
欲要護,偏偏無從護起,江山天下,護得了人,卻如何護得那顆凝雪透冰玲瓏心?
胸口窒痛未及防範,一聲咳嗽衝口而出。子嬈驀地擡頭,見他臉色發白,只道他是真的動了怒,慌忙道:“子昊,真的是我錯,你別……”
話音未落,子昊一合目,擡手止住她。睜開眼時,只淡淡道了幾個字:“下不爲例。”起身而去。
少原君府,重門朱牆燈如火,照見雕樓華臺,殿宇連綿,堂皇不似人間。
一輛華貴的馬車穩穩停下,善歧在側翻身下馬,上前請道:“姑娘,可以下車了。”
繡簾掀動,玉指如蔥,精美的鳳蝶穿花垂玉步搖顫悠悠輕晃在烏髮之側,款款動人,車中美人移步,嫋娜而下,扶了小鬟的手對一路護送的侍衛們轉眸流笑,往府中媚行而去。
每每奉命行事,善歧已是不止一次去半月閣接這美姬入府,如今走在她身畔,一陣陣似花非花,似露非露的幽香飄過君府美苑月下長廊,有意無意盪漾在鼻尖眼底,仍叫人一時心猿意馬。
穿花拂簾,半彎新月照見媚影扶疏,白姝兒對皇非起居之處極是熟悉,人未入內,笑語已嬌軟傳至:“好香的酒氣,公子今夜怎麼這麼有雅興,得了什麼好酒要姝兒來陪?”
室中一張寬大舒適的雕花香榻,皇非手把晶盞斜靠其上,一身錦絲單衣雪色流逸,如玉如月的料子襯着金絲玉帶隨意束起的黑髮,不輸王服纓冠的風華。聽得白姝兒進來,目光未離開面前的棋盤,一枚棋子“嗒”地落入局中,懶懶笑道:“來得這般遲,先罰酒三杯再說。”
白姝兒媚婉擡眸,忽而見到兩旁站着執壺捧杯的女子,面色隱約一變,卻立刻轉出笑容:“三杯酒下去,姝兒便要醉得不省人事了,豈不掃了公子的興?不如先讓姝兒替公子斟酒賠罪。”擡手自旁取了玉壺,目光掠去,“喲!公子府中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子?這容貌身段,可真真招人憐愛呢!”
皇非一擡頭,伸手攬了她過來:“紫衣的叫攏月,原是宮中女吏,本君喜歡她害羞時的模樣,昨日向王后討了入府。絳衣的叫召玉,卻是大王賜下的,原本還有一人,不過回來路上湊巧被左營禹將軍看中了,本君欠禹將軍一頓酒忘了還,只好忍痛割愛。”
白姝兒陪他飲一杯酒,眼角斜斜掃向兩個女子,含嗔流怨地道:“怪不得公子一連幾日都不去半月閣,原來家中另有了新歡。”
皇非低頭看她,興味十足:“新歡不如舊愛,來,幫我看看這盤棋。”
白姝兒就勢偎在他身旁,端詳那棋局,看來看去,卻只搖頭:“楚都誰人不知公子棋藝非凡,姝兒哪有能耐解公子的局?公子莫要難爲人家了。”
皇非目光在她臉上一轉,悠然以指叩案:“此番你可猜錯了,這棋局是別人設了要我解的,很有些意思。我是在想,就此趕盡殺絕呢,還是再玩幾手解解悶,一時間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白姝兒將眼梢媚媚地掠他,軟語動人:“要姝兒說,怎麼都一樣,反正都逃不出公子的手心嘛!”
皇非仰首而笑:“哈哈,說得好!”此時忽聽外面善歧稟道:“公子,北邊來信。”
“拿進來吧。”皇非鬆開懷中之人,白姝兒迅速和侍立在旁的召玉對視一眼,目含疑問,卻礙於屋裡還有攏月在,一時不方便說話。透過錦繡畫屏只見皇非接過善歧奉上的一卷密信,拆看之後轉身進來,隨手放在書案上,就着硯中香墨抽紙潤筆,三言兩語寫罷回信,重新封在密卷中。“即刻送回,不得有誤。”
善歧領命而去,皇非揮手令攏月和召玉一併退出,步至榻前,含笑打量燈下的白姝兒:“酒色新霞上玉肌,幾日不見,越發迷人了。”
白姝兒軟袖一飄,一雙玉臂水蛇般纏住他脖頸,盈煙鎖媚的眼中春色橫生:“比你新得的人兒怎樣?”
“你說呢?”酒盞擲開,皇非反手擁她在榻,半醉半醒的目光,卻似一眼便看盡那輕娟薄紗裡誘人的妖曼,柔軟的蛇腰糾纏上來,女子細細嬌喘,恰到好處地迎合、輾轉、挑逗……
錦帳飄垂,金燈玉影照畫屏,一室暖浪,雲雨浮香。
“公子。”白姝兒柔若無骨地依在皇非肩頭,皇非微闔着眼靠於枕上,撫弄着她滑膩的香肩,絲衣半敞,更襯得姿容風流。
“唔。”
“聽說西山寺有兩株異種雪曇,每逢朔月花開,香怡靈臺,美奐絕倫。姝兒一直想去觀賞,卻都沒有機會。”
但凡得盡歡愛,女人總會適時提出些小小的要求,皇非脣邊飄出笑意,懶怠擡眸:“這有何難?你若喜歡,明日我便命西山寺主持將那兩盆花送去半月閣。”
“公子!”白姝兒急急嗔道,“雪曇花乃是佛前聖品,姝兒哪敢如此褻瀆,但求一觀足矣。只是夜黑路遠,總難成行,不知今晚公子可有興致?”
妙目盈盈誘他,殷殷相待。皇非俊眸泛笑愈見深味,忽然揚聲吩咐:“善歧,備車馬,本君今晚陪白姑娘夜遊西山寺。”
府中御者侍衛一陣忙亂,片刻之後,白姝兒隨少原君登車而去,臨去前對隨後侍奉恭送的召玉丟下了暗暗一瞥。
金月如鉤,花木影深。赫連侯府中燈火未熄,一道人影越過迴廊,閃身入室。
“侯爺!”
赫連羿人擡頭,看清來人面目,頓時起身:“是你!”
燈影下,原在少原君府的侍女召玉一身夜行黑衣,身段窈窕纖美,曾受過特殊訓練的微笑端雅中不失柔麗,舉手投足別具風韻,足以讓任何男人爲之心動。她看得無人,上前對赫連羿人拜下:“召玉恭喜侯爺!”
赫連羿人皺眉道:“今日得知你和青屏兩人被大王賜給了皇非,不能隨侍君側,本候正爲此心憂,何喜之有?”
召玉眼中蕩過一笑,自懷中取出一折密信:“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皇非生性風流,這次雖無意中破壞了我們原先的計劃,使我和青屏無法接近大王,但堂主卻棋高一着,侯爺看過這個,定會轉憂爲喜。”
赫連羿人展信而閱,金紙墨書,筆鋒崢嶸,上面赫然竟是宣王與少原君的密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