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竹深幽,岑寂的山莊中燈火閃過,照見亭閣,一點寧靜的燈光始終燃亮,直至長夜過半,方纔悄然熄滅,碧竹雅舍,復又陷入無邊無際的沉暗。
歧師面無表情地自山莊離開,衣影一閃,鬼魅般沒入黑暗夜色,月照雲移,轉過峰崖,忽然間,他在離江畔不遠處停了下來。
前方山夜,遙有花林,江水分流,由此深入澤谷,浪去雲峰,獨坐平石上的玄衣女子赤足浴波,身後明月傾照,川流泛金,聽到響動,她便在這粼粼波光之中,側頭一望,清聲淺笑:“師叔祖,一夜辛苦了。”
歧師“嗖”地一聲掠上平石,重重冷哼道:“哼!沒事去招惹天殘滅度掌,你若不好好看着那小子,再出這般變故,可別怪我撒手不管,到時候便是少原君那邊交代不了,也由不得我了。”
子嬈足尖輕輕挑動水波,嬌聲嗔道:“師叔祖這話說的,倒像是和少原君府比咱們一族相承的血脈都親近,那皇非……待師叔祖很是禮遇嗎?”
笑語曼言,有心無心一句,歧師忍不住又是一聲冷哼。子嬈鳳眸微側,泛了清光水波,暗地裡覷他神色,悠悠再道:“如今的烈風騎,似乎不是當年皇域手下的‘鬼師’,皇非此人,心性上可和他父親大不相同。”
歧師陰惻惻地道:“沒他老子借鬼師破國滅敵、建功立業,他有今日的榮華富貴!”
“十餘年前,皇域鬼師縱橫天下,所過之處,必定城池盡毀、人無存屍,師叔祖該是爲此出了不少力吧。”子嬈笑吟吟地挑了眉梢,一字一句細細問道,“後來皇非執掌軍權,第一件事便是廢鬼師而建烈風騎,看來他對巫族蠱術之厲害並不十分了解,想必也一定不知‘萬蠱反噬’是怎麼回事兒。師叔祖,聽說當年皇域戰死扶川,情形極是慘厲,不知……是不是真的?”
歧師眼中精光一閃,直刺那美若天仙、妖若精魅的女子:“你想說什麼?”
點點晶光盈綴墨睫,隨着子嬈輕輕擡眸,那光影一瞬幽灩奪目,便聽她柔聲道:“還能有什麼?我不過想問師叔祖一句準話,王兄身上的毒,如今到底怎樣?”
歧師黑暗裡眯了眼,不聲不言將她打量半晌,方冷冷道:“好個丫頭,要挾我嗎?”
子嬈含笑看他:“師叔祖說笑了,子嬈哪裡敢?只不過那藥毒太過棘手,叫人心裡沒底。”
“哼!”歧師陰沉着臉道,“你自己不會看?那岄息用毒的手法源自巫族,但凡是巫族之術,難道還有我解不了的?”
子嬈眸波微漾:“我就是不解,岄息用毒的手法,如何會和巫族扯上關係,纔要請教師叔祖。”
歧師道:“他本就有巫族血統,所學亦是巫族秘術,這有什麼奇怪。”
子嬈顯然驚訝,眉目一揚看他。歧師繼續道:“不過此事從來無人知曉,這本就是巫族之內極大的隱秘,上不報王城,下不昭族人,你聽了自然吃驚。”頓了一頓,月色下森然一笑,“不過還有更加吃驚的,如今巫族都成灰了,凰族亦被人整治得七零八落,說出來也沒什麼。當初身爲三大長老之首的妁憂私通凰族宗主,生下一女一子,被族內秘密處死。一女鳳婠,便是曾得襄帝盛寵的婠夫人;一子卻是改名換姓,日後一手滅了巫族,又死在當今東帝手中的長襄侯岄息。”
子嬈不由心神微震。妁憂與凰族宗主鳳離兩情相悅、私下結合倒並非什麼秘密,當年鳳離曾因此殺妻逐子,驚動王族過問此事,但不久後妁憂練功走火入魔,亡於巫族禁地姒雲殿。當日,鳳離遣三十六暗羽夜襲巫族,重挫其長老精銳,攜女而歸,之後不到三年,便也鬱郁辭世,臨死前將女兒鳳婠獻於王族,以保完全,卻從來無人想到,兩人尚遺有一子。
鳳離亡故,凰族宗主之位由長女鳳妧接替,數年後鳳妧晉封王后,此時妁憂之女鳳婠亦爲襄帝所寵,更因鳳離當年殺妻之舊事,深遭王后忌恨,雖然誕下公主,最終卻被活殉於岐山帝陵。
子嬈借了夜光凝看歧師,似是分辨他話中真僞,忽然道:“女兒既被帶回凰族撫養,倘若岄息真是妁憂之子,鳳離豈會不知不問,任他流落在外。”
歧師雙眼上翻,神情倨傲:“哼哼,他當然查過此事,不過妁憂那時臨死產子,負責處置那嬰兒的便是老夫,我怎可能讓他查到真相?”
子嬈眉梢淡擰:“難道是師叔祖你手下留情放過那嬰兒一命?”她輕輕一笑,“這倒稀奇了。”
歧師乜她一眼:“你知道什麼,巫族離境天大長老的優秀血統,浪費豈不可惜?教養一番,自可留待他用。他那巫靈之境可是與生俱來,難得得很呢。”
月傾空山,江林深寂,四周一時無聲。子嬈靜默片刻,繼而脣鋒略勾,曼然淡道:“確實有用,難怪當年師叔祖輕而易舉便逃離王城。單靠盧狄,製造混亂放你出獄容易,真正將一個刑餘重犯庇護那麼久卻難,倒不知岄息究竟將師叔祖藏匿在何處,竟連禁宮影奴都未曾察覺。”
歧師目中隱有寒芒閃過,陰沉沉地看向她:“藏匿在何處,又與你何干?唔……我倒險些忘了,襄帝是因九公主誕生赦我不殺,哼,那時候若非我在王城,不知還有沒有你這九公主,說來也算是一報還一報。”
江畔幽波隱隱,映照子嬈眸光輕閃:“師叔祖這話叫人聽着蹊蹺,總不成我出生時,師叔祖人在王城?”
歧師又笑了一笑:“九公主誕時,琅軒宮天生異像,白晝傾夜,九星耀射,幽香滿室,七彩瓊光奪目而照殿宇,雲閣生燦,醫女宮奴皆昏昏不知何境,及醒,公主已降,天朗日清,萬方明光普照……”
他用一種極其古怪的語氣,敘述王典所載九公主誕生時的情況,竟然分毫不差。咫尺間子嬈便這麼聽着,圓月明亮,照映夜空,歧師背對大江,面容卻黑沉沉不見一絲光影,而顯得格外森暗。那雙刻毒陰邪的眼裡,似有什麼東西正猙獰翻涌,呼之欲出,卻又在轉眼間,便消失在黑暗深處,再尋不到半分痕跡。
與那詭異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對視,子嬈只覺足下溫軟的江水亦化作涼意直竄上來,如一條冰冷的毒蛇,盤踞於未知的一隅,絲吐紅信,不知何時便將作出致命的攻擊。這感覺令得人渾身生寒,修眉一揚,眸一挑,子嬈忽地問道:“師叔祖,當年你們藉故處死妁憂,無非是想褫奪她長老之權吧?什麼私通凰族,倒沒聽說巫族還有這般禁令。”
歧師白眉牽動,眼中戾氣陡盛:“你說什麼?”
子嬈似未見他狠厲的目光,澹澹淺笑:“想來,若非趁她臨產生子之際猝然動手,巫族離境天大長老恐怕也不是那麼好對付。”
歧師森然冷道:“那又如何?”
子嬈仍笑,笑眸顧盼似曳流波,自是清冶魅人:“那關我什麼事?我只知師叔祖醫術高明,往後我們這些小輩還得靠您老人家多加照拂纔是。”
歧師眼神幾度變幻,森森陰暗不定,最後,別有深意地掃了她兩眼,道:“不就是爲那東帝嗎?你倒是對他緊張得很,就這點兒小事,也值得三番兩次來找我。”
子嬈脣畔始終帶笑,只是眼底星波深處卻見冷流漫繞:“我剛剛看過師叔祖留下的方子,對症下藥,但那藥性,也難免太烈了些。”
歧師冷笑道:“我只管醫病解毒,他用了藥自己撐不撐得住,與我何干?”
子嬈烏睫一垂,復又一挑,便柔柔道:“師叔祖,我知道你的手段,定有辦法讓這藥平平安安用下去,不過舉手之勞。”
不知想起什麼事,歧師目中陰氣復盛:“你當以他現在的情況,數十種毒再加上九幽玄通的阻纏,是醫個頭疼腦熱這麼簡單?岄息當初借了以毒攻毒的藥理,以特殊的手法控制分量,在他體內不斷用下劇毒,只要有更甚一分的毒入體,就能剋制其他稍弱的毒性,直到身體極限爲止,便是因此,才讓他憑血頂金蛇的毒撐到今天。二十年來他體內各種毒性相互制約,牽此動彼,如今沒有最初的配方,我便不能動此根本,藥性如何緩得下來?緩下藥性,倘有哪種藥毒壓制不住,一旦發作便夠他消受!”
子嬈知他心性,爲人醫病也絕不會叫人好過,哪裡是無法可施。“話是這麼說,但這點小事怎難得過師叔祖?”
歧師方要搶白她兩句,忽然眼中毒光一閃,目光在她臉上轉了一轉,便道:“辦法當然不是沒有,你亦曾修習巫術,難道不知巫族用藥的法子?”
子嬈心頭一跳,擡眸看他。歧師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不過別怪我沒提醒,那法子可不是什麼人都受得住的。”
子嬈垂眸未語,過了一會兒,淡淡挑脣一笑:“既如此,子嬈便多謝師叔祖了。”
月夜下歧師與她冷眸對視,哼地一聲出口惡氣,再不多言,甩手而去。子嬈目視他消失在深夜中的背影,轉身以手撐石,淡看明月。
月華千里照江流,幽瀾,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