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之外,古秋同等奉命不得妄動,兀自等得焦躁。眼見已將近一個時辰,城中只似一潭死水毫無動靜,幾名偏將早就耐不住性子,紛紛請命攻城。古秋同雖也是萬分焦急,但畢竟還算穩重,沉聲喝止衆人:“休要莽撞,九轉玲瓏陣非同小可,你們哪個有把握全身而退?”
話音方落,忽聽身後有人道:“自知之明,難得有之。”衆人聞聲回頭,只見一名灰衣素袍、形相清瞿的老者不知何時出現在浮橋一端。
這人來得無聲無息,便在身後竟無人察覺,諸將皆吃了一驚,不約而同按住劍柄。古秋同卻認得來人是且蘭的師父仲晏子,心中頓時一喜,快步上前:“前輩!”一邊呵斥部屬,“不得魯莽!”
衆將經他介紹,方知是自己人,遂一同上前施禮。不料仲晏子負手身後,兩眼望天,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情,衆人見他如此傲慢,無不心中惱怒,只礙着他的身份不便發作,卻聽他道:“我那徒兒不放心且蘭,飛鴿傳書與我,怎麼,那丫頭進陣去了?”
古秋同濃眉緊蹙:“公主已去了快一個時辰,至今消息全無。”
“唔,”仲晏子這纔看他一眼,點了點頭,“不錯,你沒再把這幾千人白白搭上,且蘭倒也算識人善用。”
古秋同聞言一震:“前輩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公主他們……”
仲晏子望向隱於重霧深處的王城,朗朗白日,空中卻始終暗雲密佈,低沉的雲層背後不時有金蛇般的電光閃現,穿透蒼穹,似要割裂山川大地。天生異變,斗轉星移,陰陽混淆,日隱月消,這是九轉玲瓏陣,王族中竟然還有人能發動此陣,他臉上略帶凝重之色,一聲輕嘆卻隱帶感慨。
“且在此等候,待老夫前去看看。”話音落時,一道飄然的身影已沒入空茫的王城之中。
仲晏子由巽門入陣,並不見有巨石當前,薄霧之中空無一物,煙嵐淡渺,四面靜若空山,一片平淡沖和。他環視八方,閉目沉思片刻,便徑直舉步往正北方而去。
在他轉身之時,周圍景色生出變化。清風過境,雲開霧散,整座王城的輪廓隨之漸漸呈現,一座巍峨金殿屹立於王城正中,下臨三千碧波,周圍浮雲飛繞,八十一座飛橋交錯相連,卻似凌空飛架,彷彿沒有任何一道能到達王殿。除此之外,四周宮宇萬千,皆隱於密密繁花之下,陣陣風過,花落如海,片片點點紛紛揚揚,無聲無息,無止無盡,置身其中恍若穿行於夢境,一切真實盡入眼中,又遙遠似在天邊。
仲晏子知這只是陣中幻象,絲毫不爲之所亂,神態自若,獨自徐緩前行。半空中飛橋複道穿雲入霧,複雜縱橫,在他眼裡卻唯有正中一座橫臥於湖波之上的白玉浮橋,沿橋而去,凌波踏霧,雄偉的王殿正在前方。
長橋如虹,似無盡頭,橋下輕波拍岸,碧浪翻涌,無邊煙波浩淼,放眼雲霧蒼茫。仲晏子一路行來,在橋頭邁出最後一步的時候微微回首,但見四面幻象盡滅,殿宇、瑤臺、瓊光、花影,盡做一片飛煙塵埃,仿若一個王朝轟然倒塌,曾經煌煌盛世,曾經麗影繁華,皆湮滅於虛無縹緲的空間。
他駐足片刻,忽然眉心驟緊,絕然閉目轉身,神情中一絲異樣的肅穆恰如此時王城之中空曠與沉寂。
便在這時,金殿前玉石鋪就的廣場上隱隱現出一副巨大的棋盤,棋局縱橫各十七道,深入平石,黑子如墨,白子如玉,錯落分佈而成珍瓏古局。仲晏子一眼看去,不由定住了腳步。
要知這仲晏子自幼聰穎絕倫,資質非凡,博覽羣書,涉獵古今,非但於武學大有所成,更是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兵法數術無一不精,實乃一時之俊傑、縱領風騷之人物。只是十餘年前遭逢一場變故,遂去國離家,改名換姓,自隱於江湖,沉浸於琴棋書畫中,以爲消閒。但他畢竟是心志極高之人,一旦精研某事,自有好勝求全之心,數年前曾立誓要盡破古人所設珍瓏,先後得《無雙品》、《多九集》、《滄桑譜》等多本古棋譜皆一一破之。眼前這局珍瓏卻不是別的,正是他近日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一局絕棋。
眼前棋盤之上二百餘子密密佈列,縱橫紋枰,或反撲,或尖侵,或治孤,或殺氣,劫中有劫,死中見生,攻守變化無處不是玄機,妙不可言。仲晏子直覺棋局之中實有一處深藏的破綻,如一道靈光乍現,稍縱即逝,忍不住便凝神細看進去,也不知過了多久,那棋中繁複變化越發凌亂,黑白雙子糾纏散落,全然不成規矩,令人久思難解之下,心中竟無由生出一陣難言的煩躁。
這念頭方起,擡眼之處殿宇森然,一道道硃紅宮門無聲無息,緩緩洞開。
幽深沉寂的大殿,巨大的九龍纏金琉璃燈明光四射,照出一片雍容華美,直刺眼目。珠簾鳳帷之後,是什麼人的身影妖麗妙曼?金殿龍座之上,是什麼人驚怒聲聲急斥;瓊階玉壁之前,是什麼人的刀,什麼人的劍,什麼人的鮮血洇流成河……
止不住的血色漫過階前瑞雲祥紋緩緩擴散,滲入縱橫線條的紋路,巨大的棋盤開始旋轉,黑白兩色混了刺目的鮮紅化作急急漩渦,終成一片空洞的灰色深陷下去。
是火光,突然沖天而起,烈烈火舌遮天蔽日,火海無邊,濃煙熱浪撲面捲來!
仲晏子猛然仰首長嘯,隨着那嘯聲悲憤,他狠狠揮掌擊下,面前棋盤應手崩裂,一聲巨響,碎石四濺,與此同時,無數冷利鋒刃如影襲來。
劍氣撲面,仲晏子眸中厲芒大盛,嘯聲未絕,穿入四周黑衣人之間,手起,劍飛,血濺,敵傷,交睫瞬間,十餘名黑衣人大半飛身跌退,數柄長劍“叮噹”落地,持劍的右手幾乎同時被廢,無力再戰。
甫一交手便遭挫敗,黑衣人卻陣勢不亂,受傷者雖劇痛鑽心,卻無一人驚呼出聲,迅速翻身退開,其後同伴隨之補上空位,劍勢連綿不絕,將仲晏子困在中心。與且蘭在陣中遭遇的玄衣戰士不同,這批人行動迅急飄忽,人人身法詭異,劍招陰柔狠辣、森嚴冷厲,進退不留絲毫餘地,每招之下,竟大有與對手同歸於盡的決絕。
這情景落在仲晏子眼中再熟悉不過——禁宮影奴,王城中最爲可怕的殺手,無論是誰想要闖入帝都,唯有踏着他們的屍身而去。
一聲冷哼,仲晏子閃身插入敵陣,反手震退一人,回身之時衣袖拂去,面前數人便如撞上堅硬的牆壁,頓時渾身劇震,踉蹌跌退。
戰圈驟然擴大,但聽仲晏子厲聲喝道:“商容,再不退下,莫怪我手下無情!”
那爲首的黑衣人聞言一驚,劍勢不由便緩了一緩,猛地與仲晏子四目相對,面色大變:“你……你是……”
一道目光如電,急掠心間,商容愣了剎那,突然將劍一收,單膝半跪下去:“老奴死罪!”其他影奴唯他馬首是瞻,立刻紛紛後退,說停便停,瞬間之內,半點聲息也無,亦跪了一地。
仲晏子眼角微垂,冷冷看向商容:“你好大膽子!”
商容俯身叩首:“老奴等奉命行事,不知……”
仲晏子揮手打斷他:“諒你也沒這膽量,叫你們主子來!”
商容恭聲道:“主上便在宮中,請容老奴前去通稟。”
“哼!”仲晏子神情倨傲,似根本不把東帝放在眼裡,丟下一句“讓他來陣外見我”,便頭也不回,徑直拂袖而去。商容擡起頭來,眼中驚異、感傷、疑惑、憂慮,百味交集,異常複雜,呆了片刻,匆匆收劍趕往長明宮去。
仲晏子出城之後一言不發,面色陰沉如水,古秋同正要上前詢問,忽聞“隆隆”聲響,腳下大地微顫,轉身之處,護城河上四方三十六座浮橋竟緩緩移動,從中一分爲二,逐漸沒入兩旁石壁之中,偌大的帝都斷開了與外界相連的唯一通路,頓時成爲一座孤城。
此時此刻,九夷族軍隊前面堅城,後臨深河,四面通路阻斷,便似虎入樊籠,進退不得。不待主帥下令,三軍將士人人手扶劍柄,弓挽利箭,立刻便進入了大戰前的戒備狀態。
空中原本密佈的烏雲隱隱開散,但天地依然籠罩在一片茫茫霧色之中。浮橋斷開的同時,王城周圍八道盤龍巨石徐徐滑落,四面城門皆盡封閉,唯有正中雍門依然洞開,一條青玉玄石鋪就的御道寬闊肅穆,一直延伸到遙遙禁宮深處。
城中機關停止運轉,整個帝都安靜得異乎尋常,過了片刻,漫漫霧色之中,一道修長的身影漸漸清晰。
古秋同將手一擡,無數弓箭手同時列陣嚴待,一排排冷利的鐵弩齊齊對準了王城正中,只待一聲令下,便是萬箭齊發。
但見利箭所指之處,來人步履瀟灑,形容清雋,一身雲青絲衣飄逸不染纖塵,隨他從容不迫的腳步輕輕飛拂,若曳清風浮雲。
薄霧之下,他的面容似乎太過蒼白,身形彷彿過於單薄,但當他出現的時候,那因兵戈而來的殺氣紛紛收斂退避,似是壓不過他身上與生俱來的高貴與清冷,無力與之對抗。
隱現於霧中的城池與嵯峨山陵是一片凝重的背景,他最終駐足此前,往那千軍萬馬中淡淡投去一瞥。只一眼,卻讓所有注視他的人無不驚凜,每一個人都感覺他是看向自己,那眼底洞穿肺腑的清光,迫人於無聲,攝人於無形,直令人屏息靜氣,再不敢妄動分毫。
仲晏子雙目鎖定此人,幾乎是同時,那人亦將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忽然之間,他溫雅一笑,朗聲道:“敢問陣前可是子程王叔?”
仲晏子面無表情,冷冷開口:“洛王子程早在十幾年前王城那場大火中化爲灰燼,死無葬身之地,哪裡還有命活到今日?”
那人聞言,似是輕嘆一聲,“洛王雖死,但子程王叔還在,侄兒子昊見過王叔。”說罷微微躬身,拱手執禮。
仲晏子不避不讓受他一禮,看他半晌後,慢慢點了點頭:“嗯,你是子昊,妤夫人的兒子。”
子昊微笑道:“十餘年未見,王叔別來無恙。”
仲晏子冷笑一聲:“逆臣叛賊,什麼有恙無恙,豈敢勞王上垂詢?”
子昊不慍不怒,仍舊是一笑:“當年那變故事起倉促,侄兒縱知王叔遭人陷害,卻年少勢弱,幫不上什麼忙,只能設法在宮中製造些混亂,幸而王叔無恙,也算蒼天有眼。”
仲晏子心頭一震,猛然憶起舊事,皺眉道:“璃陽宮的那場火,是你弄出來的?”
“侄兒那時出不了中宮,唯有出此下策。”子昊笑了笑:“那火,是子嬈親手去放的。”
仲晏子微微眯了眼睛,襄帝九年,璃陽宮……急急歲月,多少塵封之事,竟已似前生……
洛王子程,襄帝一母同胞之弟,出自幽帝王后膝下。幽王后早逝,洛王自幼跟隨襄帝長大,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十分親愛。後襄帝即位,賜九百里封邑,城池十二座,封王弟於洛,卻捨不得幼弟遠行,遂讓他享封國食祿,留在帝都,掌管內外禁軍。
襄帝爲人閒疏,生性風流,於國事上並不十分用心,而洛王才貌出衆,文武雙全,心胸韜略自來不凡,因此甚得襄帝倚重。及至後來,襄帝命他以王弟身份監國,軍政大事一律交之裁決,信任之至,無人能及。
洛王權重,一直令凰族心存不滿,頻頻上書離間,襄帝皆一笑置之。洛王恃才傲物,對凰族亦頗不以爲然,久而久之,宮府間凰族一派與洛王一派兩股勢力漸生嫌隙,爭鬥時常有之。
襄帝九年,洛王照例巡查王城,無意撞見重華宮內有陌生男子出入,扣押嚴審之下,竟牽出中宮一樁淫亂穢案。那時襄帝因王后妒心太重,早已與她十分疏遠,此事若發,王后輕則被廢,重可滅族。鳳妧走投無路,素衣散發,在洛王面前跪地哀求,痛悔之間悽然淚下,情形可憐。洛王深知自己王兄風流成性,着實也有虧於王后,一時心軟,便答應放她一馬。
不料鳳妧心存歹毒,借謝罪之機暗中在酒里布下迷藥,反將洛王困在寢宮,隨後趕至襄帝御前哭告洛王私闖中宮,意圖不軌。襄帝聞言大爲震驚,雖不盡信,但亦下令將洛王暫時拘禁在璃陽宮,傳旨查問。
誰知洛王心高氣傲,竟根本不屑解釋此事,當晚私出璃陽宮,率親衛禁軍封鎖中宮,搜查拿人。
鳳妧早欲除掉洛王,事已至此,索性與凰族親信裡應外合,誣告洛王謀逆,趁夜矯詔調動五萬帝都守軍包圍王城,借護駕之名對禁軍發起猛攻。
雙方遭遇,帝都守軍奉命痛下殺手,禁軍寡不敵衆,血戰之間拼死護衛洛王退至璃陽宮,最終盡被圍困剿殺。璃陽宮莫名其妙燃起大火,火勢兇猛,直將整座宮殿化爲一片廢墟,洛王就此葬身火海,屍骨無存。
襄帝九年是雍朝歷史上空白的一年,史筆如刀,道不出烈火鮮血光影下陰謀與殺戮,刻不盡尊榮風光恩愛中背叛與死亡。
是年二月,洛王謀逆,事敗,毀宮自焚。襄帝聞訊驚怒悲痛,臥病不起。
四月,凰族聯手司馬樂讓、司徒孟說、侍中舍人岄息發動宮變,將襄帝幽禁於王城昭陵宮,鳳後垂簾聽政,以鐵腕鎮壓朝臣,剪除異己,一手掌控天下。
五月,鳳後以極刑處死襄帝寵妃妤夫人,宮中妃嬪二十二人皆賜白綾自縊,其中三人身懷六甲,嬰兒未及出生,便隨母親含恨而逝。
八月,巫族侍女攜襄帝密函血書出宮求援,爲禁衛查獲,當場服毒自盡。鳳後盛怒之下傳令將巫族全族貶爲叛奴,族人無論老幼,一律格殺勿論。
十月,容夫人所出公子暄、綺夫人所出公子青先後暴斃,王后“嫡子”公子昊立爲儲君。
十二月,太史宬六名太史同時請辭,鳳後閱王史而大怒,杖斃六人於殿前,焚王史,廢太史宬,盡逐史官。自此,雍朝史記戛然而止,殘的卷,斷的章,春秋過往,衆口悠悠,盡淹沒在一片腥豔如血的顏色中……
那一年子昊十歲。
那一年他最後一次見到驟然蒼老的父王。
那一年他最後一次見到秀媚清麗的妤夫人。
那一年他最後一次見到意氣風發的王叔子程。
那一年他第一次以儲君身份登上九華殿至高處接受羣臣叩拜,身邊被稱爲“母后”的女人以強者的姿態傲視衆生,凜然風華,逼人奪目。
在她垂眸審視的那一瞬間,他以平靜而恭順的目光相對,銳利的眼睛穿不透淡淡微笑,看不清少年深藏的心。
“王叔或者想不到,我早已知曉親生母親是誰。鳳妧雖從小便將我留在中宮撫養,有些事卻是瞞不住的,就像我每日服用的湯藥,喝多了,總會品出些滋味。”子昊淡定閒雅的語調,仿若只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瑣事,“王叔還是小看了她,她所想要的,從來就不只是王后的鳳璽而已。”
“很好,很好,很好。”仲晏子一連說了三個“很好”,似悲似嘆,“我竟真是沒想到,你比你的父王聰明得多。”
子昊收斂了笑容,緩緩道:“王叔出事之後,父王十分傷心,想必也心知錯怪了王叔。昔日若有什麼對不住王叔之處,侄兒今日替父王賠個不是,還請王叔見諒。”
他始終對仲晏子執晚輩之禮,絲毫不以君王的身份逼人,溫潤之處,只令人萬般戾氣全消。但仲晏子一直誤以爲當年帝都守軍是奉王命剿殺禁衛,是以將襄帝恨入骨髓,並非三言兩語便能化解,此時雖不曾發作,面色卻還是冷的:“少說這些無用之事,我且問你,且蘭現在何處?”
子昊眉稍微微一掠,如實道:“且蘭被我困在陣中,失了知覺,如今人在長明宮。”
九夷族陣中掀起一陣輕微的騷動,一名偏將按捺不住,“鏘”地拔劍出鞘:“你這昏君!還不快放了公主,否則我們必踏平帝都…”
話未說完,子昊俊冷的眼角無聲一挑,眸心霎時似有微光輕閃,仲晏子暗叫不妙,心念動時,人已往陣前搶去。
那說話的偏將尚未及反應是怎麼回事,只見青灰衣影疾閃,半空中兩股真氣交撞的力道硬生生將他撞退數步,人未站穩,眼前一花,手腕巨痛,頸間微涼,一絲溫熱的液體沿肌膚緩緩而下,反手一摸,指間竟觸得一片血跡。驚駭間擡頭,卻見東帝仍閒閒立於陣前,只是手中多了一把長劍,劍刃上一抹血痕宛若新生,掩映在淡淡青衫飄搖間,攝魂的冷,迫人的傲。
子昊以眼尾帶過一瞥,淡聲道:“我與王叔說話,如何輪得到你這外人插嘴?”漫不經心揮袖一揚,三尺長劍脫手釘入近旁玄石縫隙,生生沒柄而入,只餘一道血紅的纓穗兀自輕晃。
他入陣、奪劍、傷敵不過交睫瞬息,千軍之間來去從容,不曾取人性命已是手下留情,九夷族數千戰士皆被震住。古秋同出鞘一半的劍定在手邊,片刻之後緩緩收回,轉身對仲晏子道:“未想前輩竟是王族尊長,九夷族失敬了。如今公主被困王城,不知前輩意將如何?”
仲晏子聽了此話,知他已生出疑惑,頓時心下不悅,冷冷一哼:“你若有本事,不妨自己去破陣救人。”
古秋同遭他搶白,一時語塞,深知此人孤傲怪僻,喜怒無常,當下不敢再行妄言。退開一步,暗中打量四面形勢,除那九轉玲瓏陣外,帝都顯然防守空虛,此時發兵攻城倒也並非全無勝算,只怕他叔侄聯手,卻勝負難測,因此顧慮,遂決定暫時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仲晏子不再理睬古秋同,只深深看向子昊,冷道:“你不知天高地厚,竟去修練‘九幽玄通’,這門功夫需以九九八十一種劇毒相輔,無異於自殘經脈,你膽量不小。”他方纔與子昊硬拼一招,因不欲傷人只用了不足五成功力,原想足以將他攔下,卻不料被他輕描淡寫單掌逼退,交手間一股奇冷無比的真氣直侵經脈,陰寒霸道,此時半邊手臂尚隱隱發涼,驚異之下,不由再將子昊打量,發現他雖目光清湛,但面色煞白無華,脣色淡薄,顯然體內深纏劇毒,氣虧神虛,已成痼疾。
子昊聞言,薄薄一笑:“多謝王叔提點,侄兒體內何止八十一種劇毒,早已經習慣了。”
仲晏子道:“你要自討苦吃,與我無關,但且蘭是我門下記名弟子,你將她擄了去,我卻不能不管。”
“哦?”子昊略有意外,眉梢一挑,“無怪皇非肯如此相助九夷族,原來且蘭竟與他有同門之誼。”
仲晏子雙目冷意淡淡:“王族要滅九夷,我卻偏要幫他們,且蘭這丫頭聰慧乖巧,甚合我心意,你們迫得她國破家亡,我就偏要收她做弟子。”
子昊點一點頭:“今日王叔親自來此,便是看在王叔的面子上,我也該放且蘭回去。但九夷族兵逼帝都,我若放了且蘭,她復仇心切,難免衝突再起,請王叔恕我難以從命。”
仲晏子也不多言,只徐徐道:“且蘭我是一定要救,你若當真不肯放人,便莫怪我不客氣了。”他袖袍靜垂,足下不丁不八,看似隨意而立,周圍卻漸有一股無形的勁氣緩緩旋起。衆人無不生出奇異的感覺,彷彿面前是一片深海汪洋,海水看似平靜,卻漩渦片片,急急翻涌,而東帝獨立的身影便如暗潮洶涌的海面上一葉微不足道的扁舟,四面浪來,似隨時隨刻都有覆滅的危險。
衣衫無風而起,髮帶飛揚,面對如此強大的氣機,子昊負手靜立,神態自若,笑道:“王叔未免也太過偏心,且蘭性命無憂,帝都卻危在旦夕,王叔難道便這般袖手旁觀?”
仲晏子深銳的目光中別有一番複雜意味,喜怒難辨:“你擒了且蘭,將九夷族軍隊困在這帝都坎脈之上,二坎相重,險上加險,陽陷陰中,淵深不測,王城東、西兩門水閘一開,宮中三千御湖之水由此盡瀉,屆時這區區數千人還不都餵了魚蝦?卻說什麼帝都危難?就算帝都當真不保,又與我何干?我早已與王族毫無關係!”
此言一出,九夷族將士無不色變。古秋同斷然拔劍,一聲令下,身後兩翼騎兵整列延展,弓箭手迅速退居陣中,衆將在前,陣如鋒矢,事到如今,九夷族除全力攻城救人之外已別無他途。
刀光寒,劍芒盛,殺氣烈!
眼見大戰一觸即發,子昊卻似視而不見,只淡淡看向仲晏子一人,忽而脣角輕輕一揚:“當真是什麼都瞞不過王叔,往後侄兒還要請王叔多多指點纔是。只是王叔若真對帝都毫無牽念,方纔在陣中又如何會觸景生情,以至心神失守,衍生幻象,讓商容他們得了先機?”
玲瓏九轉,八方入照,千般幻象,皆由心生。
心之所憂,心之所懼,心之所念,心之所欲,七情成刀,六慾成傷。世間人,凡俗子,滿心情仇,一身恩怨,但凡入陣,在佈陣者的氣機牽引之下,無不妄生臆念,纔會爲殺者所趁。這道理仲晏子再清楚不過,卻無論如何不肯承認,勃然怒道:“一派胡言!你當我手下留情,便是破不了你的陣勢嗎?”
子昊笑容淡去,眉目之下隱透着一股別樣的幽深:“王叔若要破陣,自然易如反掌,侄兒自問未必擋得下王叔。只是侄兒亦知道,王叔畢竟是我族之人。天有不測,人有不察,同室操戈,骨肉離間,上一輩生死恩怨到今日,王族人脈凋零,只剩這三兩點骨肉,我是,王叔亦是。血濃於水,任誰也抹煞不了,雍朝江山,侄兒固然無法坐視不理,王叔又當真無動於衷嗎?”
他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字字如刃,懇切深重,更有一股沉痛的力道直擊人心。仲晏子望他良久,自那眉眼形容間不由念起昔日與襄帝手足情深,心中一陣波濤翻涌,着實難以自抑,他目光一揚,緩緩掠過風雲蒼茫之下高大的城池,巍巍宮闕,忽然仰面一聲長嘆:“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天下到今天,王族到今日,分明是自取滅亡!”
子昊淡淡道:“侄兒卻覺得,王族之興亡,向來由不得他人做主,王叔以爲呢?”
仲晏子本欲出手制住子昊,逼他開城放人,但如此一來,九夷族挾怨破城,帝都必無倖免,在他心中,實不願見到此事發生。無論如何,他終不能令王族一脈斷在自己手中,讓帝都王城任人踐踏,念及此處,怒容略消,“事已至此,便是由得你做主又如何?”
子昊隱隱一笑:“王叔柄政之年,帝都堪稱兵強馬壯,卻未曾加一兵一卒於諸國,武者,止戈也,王者,唯仁德不可或忘。黎民蒼生困苦已久,天下亂極,必歸清寧,亂由王族而生,便讓它由王族而止。”
仲晏子眉峰微蹙,心有所感,問道:“先是巫族,再是九夷,子昊,無論戰與不戰,你要如何向他們交代?”
這一聲“子昊”來之不易,子昊身後緊握的雙手緩緩鬆開,眼底一層傲然笑意隨之隱現:“王叔當看得明白,我若真要滅九夷,何須如此麻煩?且蘭率兵攻城之際,只要我下令斷橋放水,九夷族精銳便要盡折於此。你們身後的護城河中,早已不是江水清流,裡面的‘噬骨無魂散’足以令上萬人瞬間化爲烏有,寸骨不留。而終始山洗馬谷中那些老幼婦孺,想必也絕非昔國軍隊的對手。”
清冷的話語淡淡入耳,卻宛如乍雷平地迭起,直驚得古秋同等面無人色。便在他們心神俱震之時,子昊突然容顏一肅,朗聲道:“王叔既問朕如何向九夷族交代,朕便以雍朝天子的身份向他們保證,帝都會釋放九夷族所有族人,歸還九夷族所有土地,蠲免九夷族所有賦稅,並以九哀之禮厚葬九夷族女王。”他頓了一頓,望向王城前片片耀目的劍光,語調平緩有力,“三年戰亂,其苦自知,無論是九夷族還是帝都的將士,何其有一人願征戰殘殺?何其有一人願埋骨沙場?將士男兒,誰無父母?誰無兄弟?誰無手足?誰無妻兒?兩族相殘,何日得終?九夷之戰,乃是王族興無道之兵,罪在朕躬,朕當降詔罪己以謝天下,還九夷族清白公道……”
他這番話清朗沉穩,以自身內力遙遙送出,清清楚楚、切切實實地傳入每一個九夷族戰士的耳中。九夷族陣中“轟”地一亂,剎那間又聲息全無,一片沉默驚愕。仲晏子也不由怔住,不想以他君王之尊,先時之傲,分明勝券在握,卻情願如此退讓,這非但出人意料,更令所有人再無從挑剔。
這般手段,殺之立威,赦之以恩,存之以情,動之以理……仲晏子心頭五味雜陳,倘若昔年襄帝有此一半謀略,王族何至大權旁落,天下又何至分崩離析?
征戰慘烈,歷歷在目,九夷族從來便無人願意浴血廝殺,只是爲爭那一口氣,決不能不戰而死,任人凌辱。而如今天子降詔謝罪,封國享九哀之禮,如此殊禮,自古未有,九夷族至此還有何可怨?
東帝淡定的聲音傳遍王城內外,穿透濃霧,隱隱迴盪。雲開,霧散,萬里長空漸漸露出如水顏色,湛藍晴冷,陽光緩緩鋪展而下,終將帝都籠罩在一片金色明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