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道人影沖天而起,破出光雨落向夜空。
千雲槍矯若驚龍,乍現即隱,於目眩神奪的光影中倏忽消失在夜玄澗背後,蹤跡全無。
血鸞之光,如同赤峰山巔曼殊花盛放飄綻,姬滄迎風落至半丈之外的屋脊,漫天劍氣迫得夜玄澗衣袂狂飛。
無槍之勢,誰也不知道卓立月下的夜玄澗下一招會從何處而來,就像誰也不知姬滄下一劍,將會是如何驚世駭俗的一擊。
目光迎空交撞,夜玄澗脣畔漸漸挑出笑意。
姬滄眸中異芒隱盛,映襯華衣赤錦,泛出令人難以抗拒的妖豔詭異,狂魅之色愈濃愈烈。
一種迫人的寂靜自這兩大高手間向四周蔓延。
子嬈與夜玄殤分別從戰局中抽身退回,便在此時,雙雙感覺到大地輕微的震動。
對峙中兩人亦同時轉頭。
似是千軍萬馬奔馳而來,從初時震動到聽見馬蹄聲不過瞬息,竟覺肅殺之氣浩然漫至!
天下唯有一支軍隊有如此駭人的氣勢,唯有一支軍隊有如此之神速。
火光點點,剎那遍佈街巷,四面八方向鼓樓方向逼近。
姬滄眼中魅光驟閃,心知烈風騎將至,今晚辣手摧花、斷絕楚國與帝都聯盟的打算已然無望,縱不甘心也不得放棄計劃。縱聲而嘯,召喚部屬撤退,亦是遙遙致信皇非,態度狂傲至極。
嘯聲震動半個楚都,驚得天宗弟子個個面無人色。
今夜這上郢城幾乎聚集了諸國頂尖人物,龍虎薈萃,風捲雲涌。子嬈亦被這嘯聲震得胸口氣血翻騰,卻似不覺,足尖一點縱身阻向姬滄退路,飛袖擊出。
烈風騎出現巷口。
若要截殺姬滄,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千絲魅影流光,血鸞劍殺氣大盛!
夜玄殤暗叫不妙,撲向屋脊之處。千雲槍亦在此時破空而至,虛虛實實,點向劍光。
光華迎上血劍,毫無花巧的一記硬拼。追魂奪魄的劍氣中,子嬈身不由己向後落去,所過之處瓦石四濺,被劍上傳來的真氣震個粉碎。
歸離劍對上千雲槍,銳光飛絞迸射,夜玄殤趁隙靠近夜玄澗,低聲急道:“二哥快走!莫讓皇非宰了姬滄,否則穆國麻煩!”說着劍勁送出,返身殺向姬滄。
夜玄澗飄然退出戰圈,一笑發出號令,天宗弟子不再戀戰,向城西方向退去。
子嬈指尖綻開幽光,周身衣袂飄動,絲華飛舞,異芒如蓮隱現。夜玄殤加快速度,搶在“蓮華”發動之前往血鸞劍撞去。
忽然,夜色下劍華大盛,仿若十日當空,縱奪萬物之色,皇非威震九域的逐日劍橫空出世,與夜玄殤同時截向姬滄!
整座鼓樓轟然震搖!
黑夜耀作白晝。
劍刃相交的激鳴中,姬滄凌空倒飛出去,竟在兩大高手夾擊之間從容脫身,長笑聲遙遙傳來:“改日再與君上切磋高下,今晚恕不奉陪了!”
日芒散落,一身雲錦白衣的皇非現身屋脊,冷冷揮手:“追!”
楚軍鐵騎旋風般捲過街巷,往宣王消失的方向追擊而去。
四周火把將鼓樓上下照得光如明日。
皇非順着火光看了夜玄殤一眼,來到子嬈身旁,柔聲問道:“沒事吧?”
微笑中瞬間絕然冷酷與溫柔的交替,竟令人產生眩目之感。子嬈此時心神乍鬆,方覺一陣虛弱襲來,身子落入皇非強勁的護持中。
“怪我來遲一步。”無懈可擊的瀟灑與體貼,唯有眼底鋒冷透出對姬滄此行極度的不滿,皇非含笑轉向夜玄殤:“承蒙三公子援手,今晚才免鑄成大錯,皇非感激不盡,先代子嬈謝過。”
“君上言重。”夜玄殤看向子嬈,被剛落在身後的彥翎暗中捅了一拳,不由苦笑。
皇非低頭對子嬈道:“我送你回樂瑤宮,順便面見王上。”
子嬈自遠處收回目光,暗恨若非真元受損,今夜便可爲帝都除掉一心腹大患,眉眼輕輕掠去,撞上他如星似玉的眸,流光微轉,淡笑頷首。侍衛立刻讓出馬匹,子嬈揚袂上馬,忽然回頭深深看向夜玄殤,復又一笑,隨即提繮縱馬,在烈風騎擁護下絕塵而去。
夜玄殤亦未停留,歸離劍搭上肩頭,轉身往長街盡頭走去。
彥翎翻身跟上:“我知道家通宵營業的酒鋪,陪你喝到天亮如何?”
兩人同時大笑,攀肩摟臂地去了。
夜色將明未明,樂瑤宮連綿不絕的燈火倒映在十里清湖寧靜的波光中,仙殿瓊臺,芳華琳琅,透出離塵絕世的華美。
高高在上的宮殿前,東帝憑欄而立,負手靜看煙波雲生,平湖風起,身後不遠處商容垂眉默立,這一站,便是一夜。
宮門之外,子嬈向矗立在煙雲深處的大殿望去,方要下馬,眼前伸來一隻修長如玉的手,皇非俊眸含笑,翩翩相待。
男子奪目的笑容逆了夜光,衣袍隨風微揚,重樓深殿無盡的背景下,絲雲繚繞,仿若朦朧。
子嬈不覺眯起星眸,眼尾輕微上挑,帶出迷媚的瑩光。
輕輕伸手,觸上他的指尖。
皇非扶她下馬,順勢將人握住,再未鬆開。
天階寂寂,浮雲漫生。玄袂雲衣錯層交疊,纏綿飄搖,宛如神仙中人。
子昊遙望兩人穿廊過殿,茜紗盈波,照不盡燈下清容似水。
轉身舉步。
商容幾疑是錯覺,見那寂靜的眸中掠過一絲低柔嘆息,便聽他淡淡吩咐:“傳少原君憑瀾殿見駕。”
子嬈恰在此時停住階前,轉身對皇非道:“我還有事,不陪你去見王兄了。”
皇非五指收攏,手底流過碧璽靈石溫冷的觸覺,柔聲問道:“我與王上要談之事,可是和你有關,不想聽聽看嗎?”
子嬈在一片燦燦的燈火湖波下微笑:“子嬈之事,惟王兄之命是從,生死禍福皆如是,聽與不聽,也沒甚要緊。”一笑嫵媚叢生,移眸撤袖,翩然去了。
皇非目送她離開,直到那清魅玄衣消失在雲波深處,方輕聲笑嘆,轉身往迎上前來的商容走去。
憑瀾殿下臨深湖,瑤臺飛檐,清絕入雲,乃是樂瑤宮最高之處,比起萬花競豔的漸芳臺,別有一番景緻。
皇非要比商容更加熟悉這座宮殿,悠然邁步玉階之上,整個樂瑤宮逐漸呈現眼底,無論何時何地,這種登高俯瞰的感覺,永遠令人心醉神馳。
飛雲浮繞,東帝頎長的背影出現在前方。
皇非並未發出任何聲音,子昊卻在他駐足一刻回過頭來,清湛無底的目光落至身上。
皇非微笑:“王上一點驚訝都沒有,似乎早便料到我會來。”
子昊淡淡揚脣:“若非仇池守軍開城獻降,厭次城破該在明日纔對,你總能令人出乎意料。”
皇非上前站至雕欄近旁,和他一併欣賞遙現於眼前萬丈雲湖美景,稍後嘆道:“王上每每洞徹先機,叫人雖有不甘,卻又偏覺痛快,這種感覺真是奇怪。”側頭一笑,“我此次歸國之意,想必也無需多言了。”
漫漫風起,子昊負手轉身:“我在想你究竟會如何說服我。”
皇非啞然失笑:“王上所想,正是我一直十分頭疼之事。”
子昊靜待他繼續說下去,天際破曉的光亮隱在重雲之後,風滿殿臺,黎明前的雨意漸漸漫布開來。
皇非擡首仰望蒼穹,一身白衣風吹若雪,飛拂不止,明亮的雙眸在這風雲之下透出難以言說的英氣,終於含笑開口:“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直到先前一刻還橫繞心中沒有答案,但今晚突然發現其實根本沒什麼要說的,或者說,什麼都不如不說。”
子昊眼中掠過一道異彩,仿若天際電光乍現。
任何人都不會相信,睥睨天下的少原君會傾大楚全國之力衝鋒陷陣攻下宣國,跪奉帝都之前等候九公主垂青下嫁。且不說姬滄這樣的對手,席捲兩國的大戰,生死成敗瞬息萬變,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敢斷言結果,哪怕深沉如東帝,哪怕高傲如皇非。
何況即便楚國最終獲勝,也必定在這場大戰中消耗不少元氣,而帝都卻可藉此機會重樹威望休養生息,穆國也將獲得足夠的時間,解決儲位之爭,與戰事方息的楚國相比,雙雙有了一爭長短之力。
屆時,原爲九域霸主的楚國亦無法與這兩方勢力同時抗衡,再加上與九公主關係微妙的穆三公子這一變數,倘若他獲得帝都支持,在穆國王位之爭中最終勝出,勢必形成兩大侯國拱衛帝都之勢,則楚穆兩國存亡將全然落入身份超然的九公主抉擇之中。
一怒一笑,可傾其國。
駐兵北域,皇非原本擺明了是要在滅宣之戰正式開始前迫九公主下嫁,斷絕穆國所有可乘之機,令帝都與楚國之盟固若金湯。子昊早已料算在先,靜候於此,卻不想他甫一到來便表明收回要求,如此反攻爲守,着實耐人尋味。
長風飄搖,子昊放眼遙瞰殿下風波無際,淡淡道:“這極雲湖上千裡波瀾,每逢風雨便洶涌澎湃,怒濤驚潮拍岸而至,聲勢駭人,然而湖岸始終延綿巋立,不動如山,波濤有盡時,終究潮漲潮落,風息雲退,一切安然如故。”
聞絃歌而知雅意。
此時面對東帝,皇非大覺心懷暢快,笑道:“臣今日夜訪樂瑤宮,只是想與王上再下一盤棋,上次那局滄海餘生借了含夕之手,總覺意猶未盡,不知王上可有雅興?”
子昊脣鋒微挑:“化有跡於無形,少原君這一步棋,着實妙哉。”
皇非道:“有的而發,故有跡可尋,倘若心無他念,何有痕跡可言?”
子昊徐笑道:“來無跡,去無蹤,但來的畢竟來了,去的畢竟要去。”
皇非一愣,哈哈笑道:“王上此言甚妙,痛快痛快!”
子昊從容側眸,鮮見地對某人某事流露出極大的興趣:“彼此。”
皇非揚眉:“日前王上曾令師傅問我,是要做這亂世梟雄,亦或英雄聖賢。殊不知千古功名、梟雄聖賢皇非從未放在眼中,不過放手而爲,但求盡興罷了!”
子昊仰首而笑:“好個但求盡興!朕此刻才確定,果真沒有看錯人,皇非畢竟是皇非!”
一句句機鋒暗藏的話語卻又坦蕩明白,半空中目光相對,兩人竟不約而同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皇非看了看天氣,欠身道:“風雨將至,恰是閒談對弈的好時候,王上請!”
子昊頷首舉步,先行往殿中走去,身後雨簾層層落下,將大殿雄偉的輪廓沖刷模糊,漸漸融入無盡天地之中……
子嬈回到住處沐浴更衣,隨意換了件雲絲白袍,便往樂瑤宮深處而去。
樂瑤宮不比山莊竹舍,更因東帝駐蹕此處,多添了不少佈置,自有侍女隨處服侍,一見九公主出來,便掌了燈火跟上,一溜茜紗銀燈照上回廊,勾勒出雕樑畫棟精美的輪廓,曲曲折折,直入雨幕深處。
子嬈走了幾步,駐足道:“以後沒我命令,不必這麼多人伺候。”說着轉袂欲行,忽又停住,伸手自侍女手中取過銀燈,微微一笑傾身,“記着,我不喜歡總有人跟着。”
那侍女一怔擡頭,只聞輕輕淡笑,白衣輕盈轉入雨中,如一縷縹緲的雲煙。
細雨自兩側密密垂瀉,如簾如注,子嬈獨自穿行在曲折幽深的迴廊,衣袂輕飛。清冷碧色層層遮擋了雨意,藥香的氣息漸漸濃郁,糾蕩在碧紗浮縵的光影裡,幽冶纏綿。
察覺有人前來,離司自藥爐前擡頭。
一盞清麗燈火映着子嬈蒼白如玉的秀顏,略略帶出幾分柔媚的倦意,離司吃了一驚:“公主!公主怎麼受傷了?”
子嬈溫軟一笑,想這丫頭醫道是越發高明瞭,察言觀色便知一二,這些年也不知暗暗下了多少功夫。側膝半跪席前,任離司拉了手腕去診看,微微閉目,湯藥的氣息撲面而來。
爐中藥草浮浮滾滾,不休不止,雨聲淅瀝。
離司眉梢越蹙越緊:“好厲害的劍氣,如此陰寒霸道,直摧心脈,是誰人這麼大膽,敢和公主動手?”
子嬈漫然擡睫:“可有影響?”
離司一怔,方知她指什麼,急道:“絕對不可以!以公主現在的狀況,真元再次受損的話,會十分危險……”話未說完,手底一緊,被子嬈輕輕按住,她若有若無的笑中有着魅人的慵懶,同是女子,亦被那清柔笑容迷惑:“離司,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