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個兒才拜祭了人家丈夫啊……蘇默想着,欺負寡婦不道德,而且人家女兒安梓,儘管不是親女兒,卻也在前面吃着素菜呢。
蘇默眼角環視衆人,儘管大家都收斂着視線儘量不看向這邊,但蘇默敏銳地還是察覺到了這些人眼裡的那些複雜情緒。倒是安梓眼神呆呆的,盯着盤子裡的菜,好像沒什麼別的心思。
按住這點額外的心緒,蘇默轉而動起了筷子:“這烤小豬不錯,射地(凍肉)很有意思啊!”
此刻安彥雄便說了:“天使好眼光,這是族內很是講究的一道菜餚。用豬蹄和肘子製做而成。一般做法是將肉放入鍋內煮軟後撈起,剔去骨頭並將肉宰碎,放上木姜、生薑、花椒等佐料,有的還放橘子皮,或雞蛋之類的東西,然後放回鍋裡煮上一陣,以便使佐料滲入肉中,最後放入木鉢內,放上一夜即成。肉凍柔軟可口,香味獨特,族人喜愛得不得了。本來這般美味也是不容易做的,不過近日族人大批都做了一些平素吃不到的美味,故而今日這宴席反倒是差點被齊備好!”
安彥雄說了,蘇默也略微起了好奇:“哦?近日是什麼重大節日嗎?竟是讓貴爲世系之長,土司領袖的安家都吃不上肉了!”
此刻,那名土司鎮撫(執法官)開口了,名作安致的老人嘆了口氣:“天使此來,恐怕還有催促兵馬北上之意吧。聽聞天使來了,近日族內子弟便開始準備好酒好菜爲族中好兒郎們辭行了,我們做長輩的,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還去鋪張浪費!族裡苦啊……朝廷要是不撥銀兩,都不知道怎麼讓孩兒們在路上吃飽!”
“安致老爺子!”奢辛蕙有些不高興了:“天使遠來,多麼喜氣的時候,怎麼盡說些喪氣話。來,天使嚐嚐辣仔雞,用的是山特產的紅海椒哦。”
蘇默顯然不打算接這個話頭,但心裡,他卻對這安致突然一擊心下一驚。該死的,兵部行文竟是含含糊糊的,根本就沒說有抽調水西宣撫司的兵馬。
只怕,是有司官員在得知蘇默來了水西之後,這才特地加上刻意爲難蘇默的吧!
不用想,也知道其中陸家的痕跡肯定逃不了,只不過,這關頭,蘇默卻反而不去管陸家怎樣了。這樣一場驚天豪賭,還管那麼多細微末節作甚?
一念及此,蘇默緩緩氣,反而是專注起了這點吃食。眼下,蘇默是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
帝國軍事的潰爛他是知道的,讓廣東衛所兵千里迢迢建立糧草補給通道,也就衛所兵這種怪胎纔會出現。
至於姥姥不愛舅舅不疼的土兵,那更是補給艱難,要是領兵的統帥一視同仁那糧餉壓力還不算大。可若是碰上一個完全拿土兵當炮灰的統帥,這土兵下場就慘了。(千里迢迢調土兵北上,戰事延綿土兵能趕上的,一般就虛應其事,畢竟北方大兵團作戰不是土兵能夠抵抗的。更多的情況,是土兵直接半途散了大半。拖延不上,同時禍害駐軍之地,什麼偷雞摸狗的數不清了,軍紀完全不行)
這麼一個大難題拋出來,蘇默只好先出緩兵之計拖延一下。
“唔,這香肚肚味鮮美嫩~爽,香氣四溢,香肚湯濃白如奶。好味道!”
“罈子牛肉……”
“罈子豬肉……”
“臼搗仔雞涼辣湯、骨頭飯、洋芋、豬血腸、青椒香腸……”
接着,蘇默和奢辛蕙膩味到了一起,談論的就是美食。
這讓見過不知多少漢官的奢辛蕙、安彥雄甚至歐斯楚都是大爲驚訝,這看起來像是風度翩翩才子的蘇默臉皮真是堪比老官僚啊!
終於,安彥雄也不由戳破了話頭:“天使,族內的情況的確不好。去年大旱,今年大水。收成艱難,民無餘糧,多貧困之情。還請天使斟酌啊!不然,民怨難平,身爲大華世系之土司,我之榮辱並不珍惜。但天使之清譽,若傷了分毫,在下都萬死難贖其罪吶!”
安彥雄神態恭敬,說的文辭也是恭敬。但實際上,明裡暗裡,都是在說一個事情,那就是讓蘇默給錢給糧。
水旱之災,安彥雄的確沒有說謊。民怨沸騰,那也是分毫不差。
但蘇默不知道的,卻是無論多大的民怨,都被這羣土司給轉嫁到了漢官身上。
看這羣土司官員的奢華做派,無論普通百姓被水旱之災虐得怎樣欲生欲死。但這羣人真正掌握着水西的確的土司,只怕是搜刮得一點都不會少。
若是民怨沸騰,那也簡單,用民~族矛~盾轉移民怨便罷了。土司們搜刮完了民財,隨後拿出一部分行賄漢官,又裝作悽苦無比的樣子,好似罪魁禍首好似是漢官一般。
但實際上,若論起來,這羣世襲罔替,鐵帽子不換的土司貴族纔是真正壓在彝人頭上的大山。若是漢官清明,壓制住土司貴族對百姓的搜刮,只怕彝人的生活還能好過一點。
若是漢官貪~腐,逐漸喪失掉對土司地區的控制。那土司對自己百姓的權力自然是大漲,完全沒了約束,完全沒了制衡。
都道是漢官對土司欺壓,但實際上,遠非如此,要知道水西地區可沒有流官。管轄這裡數十萬百萬彝人的,終究是這羣土官罷了!
這些,是眼下蘇默尚未清楚的。只是隨着桌上土司官員不斷地旁敲側擊要錢要糧,蘇默便想到一個問題:既然土司地區這麼局勢艱難,這麼財政難以爲繼,爲什麼這普通彝人見不到的內室裡頭,奢華無比,每個用具都是華貴非常。一個個瞅着,他蘇默都豔羨不已。
糾結回來,蘇默能說什麼?又能做什麼?
他並無財政上的權力。而且,財政系統一塊,無論是湖廣還是貴州,蘇默都沒有根基。要是在廣東或者衡州府、長沙府一帶還好。依着書院的名頭,蘇默還能借着這點影響力施展一下。
但在貴州,陸家這塊牌子在這裡,蘇默真是無計可施啊。
而且,說點置氣的,就是有這本事,蘇默也不打算去撥付糧餉用去賑災。他敢打包票,這點錢糧下去,不說到普通百姓手裡還有多少,就說能不能到普通百姓手裡都未必!
所以,蘇默插科打諢,就是不接話頭。
終於,衆人被蘇默這無奈的樣子似乎給弄得沒法了。場內的氣氛,更是隱隱間有些凝滯。
那土司鎮撫安執說話已然有些不高興了,甚至帶上了無奈的威脅:“眼下土司內部難靖,百姓怨憤。朝廷若是再棄之如履,這宣撫司該如何管啊!”
提及這話,蘇默眉頭微微皺起。就連奢辛蕙和安彥雄,都是不去攔安執說了。
安執繼續叨叨地說着:“若是如此,那也請天使將土司的奏章遞上去,請朝廷賑災西南。”
蘇默眼睛微微眯了起來,水西儘管是羈縻州,但算起來,宣撫司也是貴州三司的下屬機構。是貴州省次一級的地方政權,也就是說,水西宣撫司也是朝廷機構內的行政單位。
既然是機構內的行政單位,那當然有上傳下達的渠道。
就算是賑災,那也是宣撫司行文到省城布政使司去請求上級撥款撥糧賑災。斷然沒有直接越過貴州省,直接跳到中樞去請求賑災的道理。
在政治上,這完全就是一個大忌諱。
就連一直好似隱形人一般,不大說話的布政使司分守道歐斯楚都臉色大變,目光隱隱有些不大好看了。
但蘇默依舊神情如故,儘管心裡依然情緒奔涌,但面上的功夫還是那般帶着溫笑,叫人看不出心底真切的意思。
光是這分養氣的功夫,也是讓人歎服的。
但歎服歸歎服,蘇默卻明白,這個威脅,真的讓蘇默感覺到了極大的壓力。
作爲朝廷特使,蘇默出使到水西的確探訪水西土司內情況,同時也帶有平靖西南的任務。
無論怎麼說,這個位置都是十分有能量的。就好像披上了中央政府的權威光環一樣,一句話就能讓土司內部的格局發生變化。
但權力大,責任也大。
水西作爲黔西北的中心城市,作爲西南土司之中出名的一家,完全就是個牽一髮動全身的地方。
蘇默任何動作,往後都會發酵到影響整個西南的格局。至於這影響是好還是壞,那就要看蘇默的本事了。
所以,蘇默從未有過懈怠,爲的就是要打好這場翻身仗!
但眼下看來,這羣土司是真的不簡單啊,他們也抓準了蘇默的弱點。儘管蘇默有極大的權力,但也有更大的責任,那邊是西南維穩的任務!
所以,安執要求通過蘇默,直接行文到中樞請求賑災兵餉,實際上就是在表達一個意思:好,你不給錢不給糧也行,我直接發公文到中樞哭天搶地要錢要糧去。但在這段時間內,沒錢沒糧的土司平定不了治下的情況啦,所以水西地區百萬夷人因爲災禍,因爲兵役發生的任何暴~動,騷亂都是你蘇默去負責!
一句話,現在的土司領導層因爲沒錢沒糧控制不住局勢了,你有這麼大權力,那就拿出錢糧來讓我們把局勢平穩住,不然,西南局勢糜爛,你蘇默去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