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入殿而來的,乃是一名滿面肅然,自帶一陣清正之風的老臣,李昉。這也是朝中老臣了,乾祐早期的科舉狀元。
今年初,李昉以荊湖南道布政使,調任東京, 接替病體違和、不堪繁重的李谷擔任開封府尹,在王樸西入洛陽爲相之後,與繼任留守的呂胤,共同主持東京庶務。
而從年尾的職位變動來看,那更像是一次鋪墊,爲李、呂二人入閣拜相做鋪墊。前者, 在張雍外放成都府後, 沒有考慮多久,劉皇帝便下詔召李昉還京。
事實上, 在趙普主導下,從東京留臺手中收回對河南三道的治理權力之後,東京的各級機構也隨之發生變化,經過大力的裁撤精簡,而呂胤、李昉這兩位方面大吏,在集中在東京,也顯得有些不合適了。
只不過,在李昉與呂胤之間,調誰到身邊,劉皇帝有過短暫的猶豫,最終還是選擇的李昉。權衡的理由也很簡單,呂胤過去就是崇政學士,不需要再走老路, 在劉皇帝眼中,他將來的仕途更合適往政事堂發展。
同時,再度返京任職的李昉,已不是區區一個內閣學士就能滿足的了, 畢竟資歷不同, 官拜內閣大學士、同平章事。哪怕在劉皇帝身邊,處置的事務是相同的,但地位的差距是顯著的。
如今的內閣,越發向劉皇帝的秘書機構靠攏了,朝中軍政事務,上情下達,都是通過內閣進行。並且,眼下的內閣之中,除了幾名學士之外,主要有三名大學士。
不過,虞國公魏仁溥,礙於身體的緣故,早就不理事了,徒掛個虛名,尤其是近些年,愈發老朽見弱,甚至劉皇帝都很少召他進宮諮以大事。
趙匡胤呢, 畢竟是個武臣,不是不能做秘書工作, 只是需要避嫌, 尤其是其弟擔任洛陽尹的情況下,也很知趣,除了正常的相召、議事,也不主動參與。更多的時間,放在喝酒、打獵上,基本過着安逸閒適的退休生活。
於是,李昉這個內閣大學士,就是事實上的一把手。內閣本就是一個性質特殊的機構,畢竟距離皇帝最近,下面的宰堂及諸部司衙門所奏之事,大部分都需要通過內閣。因此,劉皇帝雖然把治國的權力下放爲趙普爲首的官僚集團,但是沒有人敢忽視內閣的存在。
過去,內閣真正主事的是區區一個張雍,資望薄弱,但換了個李昉,那就不一樣了,換人如換刀,自然而然帶給朝廷中樞諸部司以明顯的壓力。
在朝廷內部那些長期浸淫於權力的大臣們眼中,劉皇帝這次換人,背後似乎也有更深的用意,總是少不了從各種角度來解讀皇帝言行的人。
比如李昉的入調,執掌內閣,協理御前,就有些心思活泛的人覺得,是不是皇帝認爲政事堂權力太大,要進行限制,抑或是對趙普秉政有什麼看法,畢竟,在朝廷內部很多人眼中,趙普的權勢,已是人臣之極,完全蓋過開國二十多年來的所有宰相。
而劉皇帝權欲之重,稍微有所見識的人,都是有了解的,那些老臣,尤甚。而在趙普的主政,表現得過於強勢,對下屬部司也有極其嚴重的壓制,自然不可能全部屈服。
因此,在趙普爲主的朝廷內部,那些不得志的,或者與趙普不同道的人,就開始動心思,開始有些試探性的舉動。
至少,就劉皇帝所知,李昉在回京的半個月內,他那閒置多年的府邸,立刻變得門庭若市,上門道賀請教的各色人等,不絕如縷,其中不乏部司重臣。
還有一些人,心思或許更加深沉,聯想也更廣。那便是,李昉不僅曾是劉皇帝身邊走出去的大臣,更擔當了多年太子的老師,這層關係,不得不說,比起劉皇帝,要更爲緊密些。
當李昉有了如此重要職位變動的情況下,有心人自然會往太子那邊聯想,而太子在李昉回京後,也是最早親自登門拜訪,以敘師生之誼的。
在有的人眼中,劉皇帝此舉,是進一步鞏固太子的地位,提升其影響。而這在太子的黨從看來,這樣的舉動,無異於天降甘霖。
太子參與朝政的時間已經不算短了,如今更有實質上的監國之權,趙普爲政,也不敢避免過太子自專,朝廷大部分的事情,太子也都可以插手。
可以說,太子的地位很穩固,但是,前番劉皇帝大封皇子,也確實地對劉暘造成了一定衝擊。
諸王並立,久逗京中,甚至參與朝政,主持一部,手握實權。這就給了諸王培植勢力的空間,也吸引了不少人投效,這世上永遠不會缺乏投機者。
在朝廷上層也最爲明顯,朝廷內部,各方勢力,充斥着形形色色的人物,爬到一定地位的人,在面臨着上限之時,也總會想辦法突破,想着進步,而奇貨可居的典故,可是流傳千古的。
只是因爲李昉的調動,在朝廷上下便引起了偌大的反響。劉皇帝對此,則不以爲奇,這樣的情況,他甚至已經習以爲常了。
在大漢帝國中樞,一切權力的鬥爭,都是圍繞着他來進行的,不管下面心思再雜,動作再多,他永遠是以一個仲裁者的角色出演。
而對於那些氾濫的心思,劉皇帝看得很開,他能以強權控制人的言行,卻終究難以禁錮人的思想。他雖然是皇帝,但終究不是神,世上也有太多他無法把控的事物。
不過,也正如很多人所猜測的一般,調李昉,還真有爲太子考慮的意思。因爲,他也發現了,其餘的皇子們,那些本不該有、但正常會有的野心在增長。
原本只是秦王劉煦,在默默積攢着影響,培植着黨羽,劉皇帝也沒有過多的干預。至少劉煦的一切表現,在劉皇帝眼中,並沒有出格。
但是,當劉皇帝發現,連七皇子劉暉也在效仿,並且身邊開始環繞一些人等,尤其與那些南臣走得過近時,就讓劉皇帝警惕了。
劉皇帝的心思有時總是矛盾的,他一方面明確太子的地位,鞏固其權勢威望,另一方面對於其他兒子,似乎也寄予一些希望。
但是,當事情的發展,開始有超出其預期,脫離他把控的時候,他就要開始干預了。從劉皇帝本心來講,他並不希望出現什麼奪嫡之爭,那並不利於國家的穩定,有害於社稷,但這種事情,又往往不可避免。
劉皇帝也知道,他可以採取一些更嚴肅乃至極端的辦法,以打消其他皇子的念頭,但是,腦海中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他,要留些餘地。就這個餘地,便往往可能結出一些不可測的果實。
即便歷史上有足夠多的教訓可供汲取,但是,若歷史的經驗教訓後人都能吸取,那歷史的發展也不會是那般的循環往復了。
劉皇帝也一樣,以一個局外人的角度,他甚至可以肆無忌憚地評論乃至嘲諷那些因爲奪嫡而生亂的英主明君,但是落到他自己身上時,卻時有迷茫與糾結。
劉皇帝對劉暘的期許,絕對是真摯的,這點做不得假,但是,皇帝的本能也告訴他,不能全無保留。皇帝與太子之間,也本身就容易產生一些矛盾,這麼多年,沒有出現問題,也在於太子做得好,並且其他兄弟比較安分。
然而,隨着歲月的流逝,諸子的成長,勢力影響的形成,開始讓劉皇帝也感到矛盾了,不是不安,而是糾結。他一方面希望的傳承有序,一方面也希望劉暘能有些壓力,同時,都是自己兒子,也該從他這裡繼承些什麼,哪怕最寶貴的帝位已經決定留給太子了。
劉皇帝性格是具備多面性,也有各種各樣的面孔,但是他終究不是一個能永遠保持理性的機器,並且,年紀越大,當從權力的漩渦中短暫擺脫出來時,表現得也就越像個人。